乳名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乳名。
而我的乳名却有两个,一个伴随至今,一个却埋在心底。
阴历一九七四年八月中旬的一天,空中弥漫的寒气似乎来得比往年早一些。这天,正好是国庆节。
晚上八点多,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屋里暗淡的洋油灯下,母亲生产时发出的阵阵疼痛声,顿时胀满了原本矮小的土木屋。
“又是个带把的,多子多福啊。”负责接生的,是邻家近亲的大奶奶,一忙乎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当晚,刚刚来到人世的我,似乎很懂事,生下没多久,便不再哭闹,第一次跟母亲早早入睡了。
多年后,母亲提起生我时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仿佛就在她的眼前。
“那时候穷得可怜,秋天生你时,连床破薄被都没得铺,只好躺在冰凉的高粱席上。唉,想想命真苦。好在咱娘俩命大,没落下什么毛病。”
有一年,我回老家探亲,跟母亲闲拉起家常,她说话的语气里掺杂着一丝丝悲情,我依稀听得出来。
母亲说,生下我没过几天,天生要强的她就下地干活了。
那个年代,能吃上饭,过日子要紧,身子骨又算得了什么。
在生产队那会,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穷的如今连想都不敢想。
没有多余吃的不说,连做饭用的柴火都缺。一段时间,拾柴火做饭竟成了父亲头痛的事。
有一天,父亲外出大半个下午,却没拾够做一顿饭的柴火。
贫穷时的窘迫,让当过兵的父亲,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那年头,到哪里能拾到柴火?村里村外到处光秃秃,家家户户缺吃少用。公社不允许买卖做生意,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东西。虽说供销社卖东西,可也不是谁都能买到的。
母亲说,生我大哥那年,想买一斤红糖补补身子,还得托人买。
贫穷的生活,不仅让人填不饱肚子,还把人弄得没人情味。
有一次,听说母亲生病了,连我的亲姥姥都舍不得送几个鸡蛋,好让她的亲闺女补补身子。
我出生没几天,父母便琢磨给我起名字。
“叫国庆吧,老二正好是国庆节生人。”
乳名是父亲起的,母亲觉得不错,就同意了。
沂蒙老区农村有个习俗,谁家生孩子了,左邻右舍会送鸡蛋。
虽然每次来的人送不了几个鸡蛋,父母却笑得合不拢嘴。
“老二叫什么名儿?”,
“叫国庆,国庆节那天夜里生的,好记。”
只要有人来看孩子,母亲逢人就解说一下。
就这样,我的第一个乳名国庆在村里传开了。
按照老家习俗,男孩出生后的第九天,亲舅舅要登门给外甥剪头。
“国庆这个名,好是好,就是跟他大姥爷家的二舅重名。”
剪完头,吃完饭,还急着赶路的舅舅,临行前跟父母说道。
“外甥重了二舅的名,恐怕别人会说闲话。”
我的父亲母亲没有一个吱声的,都没接舅舅的话茬。
“给老二改名吧,省得往后去他姥爷家,惹得他姥爷不高兴。”
等舅舅走远了,母亲和父亲才提起我乳名的事。
“嗯,是得改。”说完,父亲就回生产队了。
那个时候的农村,给小孩起名压根不是事,去生产队挣工分才是大事。谁家工分挣得小,年底分口粮时就分得少。可想而知,连口粮都不够吃,第二年的日子该怎么过。
舅舅临行前说的话,父亲不会不听,也不能不听。
那时候,姥爷家境不错,赶上逢年过节,父亲还指望母亲去姥爷家要点口粮。
说起我姥爷,生前那可是老革命。如果不是后来我老姥姥阻拦,说不定姥爷还能在外面创个大官当当。
解放战争时期,已是连职干部的姥爷,途径老家时被我老姥姥拦下了,说什么也不让走了。因为村里五个参军的壮青年,只有我姥爷一个人活着。
新中国成立后,姥爷的一位战友,官至县级干部时,帮他弄到外地林业部门上班,每月都有固定收入。
那个年代,像我姥爷这样吃皇粮的人,村里人都高看好几眼。
姥爷唯一的儿子、我的亲舅说的,都是大事,父亲不可能不听。
我的第一个乳名国庆,是不可能再叫了。
改是迟早要改的,只是父亲一时没想好。
比起父亲,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乳名还可以由父母起。
而父亲的乳名却一直没有人起,因为父亲出生四年后,我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了。
父亲上过高小,读过书,是村里的文化人。
母亲一辈子看父亲不顺眼,唯独敬重父亲有文化。
“小时候你大大命苦,当年我是可怜他,才嫁到你们刘家门的。”
直到现在,只要说起父亲小的时候,母亲准会念叨念叨。
从小由我姑奶奶拉扯大的父亲,直到读高小前还没有乳名,更不用说大名了。
事到如今,我也想像不出:当年父亲都长到四岁了,为什么爷爷奶奶一直不给父亲起名?
论家境,爷爷活着的时候是地主,家庭条件比一般人家要好。
可谁能想到,大名叫刘运的爷爷,一辈子并没有什么好运,一场病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直到去世前,爷爷也没有给父亲起个名。
等到了父亲读高小时,看着聪明好学又勤快的父亲,学校老师随手给起了个名:书童。
新中国之初,正赶上全国扫文盲。幸运的是父亲有机会学了点文化知识,不幸的是父亲上学经常没饭吃。
实在没办法,老师只好同意父亲上午当叫花子去要饭,等下午再回去上学。
那个年代,讨要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父亲当时还是个孩子。父亲有时讨不到饭,只好饿着肚皮返回学校。
也许是命运之神眷恋,高小没读完的父亲,不仅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了参军入伍的机会。
一九六四年十月,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前夕,父亲因为家里穷,有文化,表现也好,被村里推荐入伍,当了一名光荣的海军潜艇兵。
听母亲说,父亲当兵那会,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像是很有前途的样子。
此时,早已嫁到姥爷门里的姑奶奶,开始张罗着给父亲说媳妇。正是看好了父亲在部队的表现,姥爷不听也不顾母亲作为长女的劝说和反对,硬是把这门婚事答应了下来,而那年母亲仅有19岁。
可谁知,定下婚事的第二年,父亲却退伍复原回老家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父亲注定一辈子在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而当时,母亲却大不同,因为有个吃皇粮的姥爷,挑个好婆家嫁了,比起跟着父亲不知强几倍。
但性格刚烈的母亲最终还是嫁给了父亲,姥爷也因此愧疚了一辈子。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她会让你在某个地方得到,也会让你在某个地方失去。
小时候的往事,其实在我的记忆里非常模糊;如果不是母亲拉家常说起,在我脑海里几乎没了踪影。
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长大后不停地读书求学,拼命工作,直到恋爱结婚。
一转眼,到了2004年。
这年国庆节的前一天,我的儿子降生了。
已是30周岁、科级干部的我,终于当爸爸了!
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母亲:您有孙子啦!
当天中午,听说有孙子的父亲多喝了两杯。
按往常,母亲非得叨叨父亲几句。但这次母亲不但没叨叨,还多做了两个下酒菜。
父亲当兵那会,把胃吃坏了。一直到家里条件变好,托人找了个偏方,用酒做药引子,才把父亲的胃病根治好了。
从此,父亲爱上了喝酒。从一天喝一次,到一天两次,再到一天三次,天天不断,年年如此。
虽然父亲每次喝不多,但一天下来也有斤八两。对此,母亲非常反感。倒不是心疼钱,而是担心父亲的身体。
儿子出生后,我给起了个乳名叫鑫鑫。
父亲得知后,直说孙子的名字好。按照父亲的理解,有了鑫鑫这样的名,意味着孙子辈不再缺钱花。
也许,穷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是想到了他孙子这一辈,再也不会像他年轻时那样穷了。
但是,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那渐渐长大的孙子,似乎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因为在我儿子的世界里,从小到大,没有缺钱的时候;吃喝穿行玩游,根本不是钱的事,而是他有没有兴趣和时间的问题。
鑫鑫这个乳名,在儿子眼里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相反,还觉得有点俗气,反倒是对自己的大名富兴(音同复兴)更感兴趣。
这次观看国庆大阅兵,每当播音员说中国复兴之类的话时,儿子总爱开玩笑说:“你看,到哪里都离不开我富兴(复兴)。”
作为零零后的一代,儿子缺少的不是物质金钱,而是对知识和精神的追求。
令人欣慰的是,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如今读高中,儿子对知识的追求和对读书的渴望,让我这个70后老爸无不觉得汗颜。因为他说的许多东西,我们闻所未闻。
而更令我汗颜的,还有他那种发自内心的爱国情怀。
10月1日下午,看完国庆大阅兵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走进电影院,观看了《我和我的祖国》这部两天不到票房破6亿的电影。
要知道,国庆没放假之前,我们原计划先看《攀登者》这部电影。只因儿子一句话“国庆就得先看与祖国有关的”,临时改变了计划。
当我听老婆学说儿子这句话时,瞬间被儿子的爱国情结所感动,我不由自主地对儿子肃然起敬。
或许是因为在儿子睁眼看世界的第一天起,映入他眼眶的尽是中国不断崛起的影子:神舟系列飞船的发射、北京奥运会的举办、大阅兵的举行、以《战狼2》为代表的国产影片的爆红,等等。让他在亲见亲闻、耳熏目染中,懂得了什么是强大的中国,以及如何做好新一代中国人。
突然,我也觉得鑫鑫这个乳名,确实有点俗气,没有大名富兴上档次。
其实,无论是乳名还是大名,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而已,顶多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并没有其它太多意义。
什么样的时代,成就什么样的人生,与一个人起什么名字无关。
如今,零零后的儿子赶上了好时代。
我想,他的未来不会像我,更不会像我父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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