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 ◆ ◆
读书
意象的翻新
◎胡光波
《黄瑞云寓言集·寓言参同契》第六则说：“寓言阐明的道理应为两类：一是'高论未经人道破’；一是虽为人所共知的事理，却表述得人所未能地精辟。”此言可谓黄先生几十年的读写体验，实际提出寓言创作的两大路径：或深察万象，机杼自出，确能发人之所未发；或借镜前人，融入己思，翻新重造再呈新貌。在黄先生的创作中，像《佛光崇拜》《次灵》《水亭上的蛀虫会议》《张衡的天秤》等，当属第一类，而《雁警》则与民间“狼来了”的故事相仿，《稻草人》的得名，也不能说与叶圣陶的同名之作没有联系，虽然二者用意不同。
其实，文学创作完全一无凭倚、别出心裁者较少，大多数都是于前人有所扬弃，因为“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程代熙、张惠民译《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如果考诸世界四大寓言家，可见其符合实际状况，如公认的寓言始祖伊索的名作《鹰和狐狸》《乌鸦与狐狸》《狐狸与葡萄》《狼和羊》《农夫和孩子》等，就频频出现在《拉封丹寓言》《莱辛寓言》《克雷洛夫寓言》中。
这些典型的文学意象，一旦为前辈大师所立就，即成为永恒的文学经典，后人要想推倒重建，难以改变读者的先入之见，想为后世所认可也较为罕见，这是因为思想的“比德”，与作者的家境、教养、阅历与学识有关，也和一个民族群体长期以来形成的认知意识分不开。比如，中国文学一直以松竹梅比拟人的风骨操守，西方以狐狸、老虎、豹子比附人的聪明、雄强和贪淫，已成稳固的思维定势。
但是，任何事物和现象都非一成不变，那些义蕴看似已经确立的意象，后代作家不妨借其一点，大胆拓展其意义，就能独呈一己构思，重造异于前人或完全生新的意象，令人豁目，如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四，其颔联“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就在独有的语境中，给予松竹截然相反的情感，让读者觉得别开生面，而黄先生的《陶罐与铁罐》，也可说源于世界寓言名作，但其意蕴则已超逸于前人之上。
伊索曾写了一篇短文《瓦盆和铜盆》：
穷人同有权有势又贪得无厌的人做邻居如履薄冰。河里漂着一只瓦盆 和一只铜盆，瓦盆对铜盆说：“离我远点儿，别靠近我：无论是你不小心撞到我，还是我无意中碰到你——反正我都会给打碎。”
——《伊索寓言》（吴健平、于国畔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4月第1版）
此作文字极简，且一开始就揭示旨意（是否与正文意义相合，姑且不予论说。据另一种伊索寓言汉译者李汝仪所言：“一般认为，篇末教训大都出自文人手笔，并非伊索本人的创作。”《伊索寓言全集·译后记》译林出版社2002年1月第2版），然后借河里漂着的瓦盆对铜盆的对话，指出外表看似同类而实质相异者不宜同处，否则一方必加害于另一方。瓦盆与铜盆这一相对镜象，第一次出现在寓言作品之中。吴、于两译者所据英文本的“盆”用“pitcher”一词，也可译为罐、壶等器皿（李汝仪汉译本即为“陶罐和铜罐”），因此可以说陶土制罐和金属铸罐作为一对矛盾的文学镜像初步形成，伊索所关注的是它们用途虽同而质料相异，由此所引发的二者结局的逆转——因利害而关系破裂。
此作思想极简，不宜深为解析。但是，克雷洛夫发挥其馀绪，又专门写了一篇诗体寓言《铁锅与瓦罐》（谷羽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0月第1版）：
铁锅跟瓦罐交情很深，虽然铁锅出身于高贵门庭，结交朋友什么最起作用？铁锅愿作瓦罐的靠山，瓦罐把铁锅看成弟兄。它们从早到晚形影不离。要彼此分开万万不能，单独上灶它们觉得寂寞，无论在灶上还是离开火炉，它们总是并肩携手步调相同。有一天铁锅忽然想周游世界，它邀请朋友一道同行。瓦罐也不愿意离开铁锅，它俩坐一辆车动身启程。车子经过的道路高低不平，它们坐在车里相互磕碰。遇到丘冈坎坷泥洼水坑，铁锅泰然处之镇静从容；可瓦罐原本就性格脆弱，每次碰撞它都倍感疼痛。然而它并不打算下车回家，能够跟铁锅这样亲密无间，它引以为荣百倍高兴。我不晓得这次旅游行程多远，但确切知道它们归来的情形：瓦罐变成了一堆碎片，可铁锅未受损伤完完整整。读者，这则寓言的意思最为简明：只有平等，才能谈论友谊和爱情。
在此篇中，铁锅跟瓦罐不介意门第限制，自愿结为挚友，平日形影不离，看似关系牢不可破。但是，后来在一同周游世界中，每遇路途凹凸不平，两两相碰，其结局必然是一俟旅游完毕，铁锅完整无损，而瓦罐则只剩碎渣。此则寓言暗示人们自恃素常所结的友谊，实在经不过风吹草动，一旦环境变更，立显其虚弱无力，最后只好解体。在此，作者改变伊索寓言的单方对话，先叙说朋友关系如何亲密牢靠，后加入旅行中碰撞而不自觉，然后推测一方必然毁坏的结果，从而使意旨表达得更为充分。
如果说前两则寓言体量不大，意旨浅近，那么黄先生的同义寓言，则设置了双方的身份，增加了双方的对话，并通过历史的变迁、人事的推移，将两个罐子在后代不同的命运和人们的评价揭示出来。
国王的御厨里有两只罐子：一只是陶的，一只是铁的。骄傲的铁罐看不起陶罐，常常奚落它。
“你敢碰我吗？陶罐子!”铁罐傲慢地问。
“不敢，铁罐兄弟。”谦虚的陶罐回答说。
“我就知道你不敢，懦弱的东西!”铁罐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气。
“我确实不敢碰你，但不能叫做懦弱。”陶罐不卑不亢地说，“我们的任务是盛东西，并不是来互相碰撞的。在完成我们的本职任务方面，我不见得就比你差。再说……”
“住嘴!”铁罐愤怒地喝道，“你怎敢和我相提并论!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你就会破成碎片，完蛋了!我却永远在这里，什么也不害怕。”
“何必这样说呢，”陶罐说，“我们还是和睦相处好，吵什么呢!”
“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羞耻，你算什么东西!”铁罐说，“我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你要变成碎片的!”陶罐不再理会。
时间不断地向前推移，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王朝覆灭了，宫殿倒塌了。两只罐子被遗落在废墟里。历史在它们的上面积满了垃圾和尘土，一个世纪连着一个世纪。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终于有一天，人们来到这里，掘开厚厚的堆积，发现了那只陶罐。
“哟，这里头有一只罐子!”一个人惊讶地说。
“真的，一只陶罐!”其他的人也跟着高兴得叫起来。
大家把陶罐捧起，把它身上的泥土刷掉，擦洗干净，和当年在御厨的时候完全一样：朴素，美观，釉黑锃亮。
“一只多美的陶罐!”一个人说，“小心点，千万别把它弄破了，这是古代的东西，很有价值的。”
“谢谢你们！”陶罐兴奋地说，“我的兄弟铁罐就在我的旁边，请你们把它掘出来吧，它一定闷得够受了。”
人们立即动手，翻来覆去，把土都掘遍了。但，一点铁罐的影子也没有。——它，不知在什么年代便氧化了。人们只发现几块锈蚀不堪的铁片，而且不能断定那是否铁罐的残余。
——用自己的强点去比人家的弱点是不应该的，人家也会有比你强的地方。
——《黄瑞云寓言》（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8月第1版）
作者一开始就赋予两个罐子以高贵的身份——国王御厨物品。本来同为皇家盛物之具，有同等的价值与用途。但是，因自傲质料的坚硬耐用，铁罐虽与陶罐同列宫廷，从从心底鄙视陶罐，常以言语挑起事端，冒犯对方的尊严，而陶罐向来宽容谦让，不与它争长论短，并以用途同等自辩，劝说他们应和睦相处，而以铁罐一惯张扬的个性，岂能容忍与陶罐并立，于是陶罐只好对之以沉默，来悄然维护个人的独立。铁罐与陶罐的几番对话，前者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后者恬退忍辱，卑词恭让，而两个罐子的气量、品德、风度，无须作者再加“话外音”，即表露无馀。
上述内容，已完全容纳了伊索和克雷洛夫寓言之义，但因以对话成文，较之前人平铺直叙，显得更为活泼生动，更具有“内在的张力”，写得有起伏波折。以下则是作者的独创：时序不断更迭，世事总是变迁，古老的王朝相继覆灭，华丽的宫殿一个个倒塌，于是这两只高贵的罐子被掩埋在废墟里，不知沉寂了多少个世纪。后来，人们在发掘历史遗迹时，偶尔发现了完好的陶罐，擦拭干净，觉得它朴素美观，奉为稀世珍品。但是，陶罐不仅珍惜自己的重见天光，为人所喜，还不计前嫌，顾及兄弟情谊，提醒人们再找找当年的铁罐。可惜，岁月的冲刷早将它氧化，只找到零星的锈蚀铁片，尚不能断定就是铁罐的残骸。
黄先生的《陶罐和铁罐》高于伊索、克雷洛夫的同类作品之处，在于他改变前人静态直板的陈述，先让两个罐子在对话中自呈其德，然后让他们一同经受人事变幻，饱尝尘封雨打，让他们在种种磨难中，显示谁能内敛自持，谁能自保存世，从而揭示这样一个道理——那些貌似强大坚固的东西，往往不及软弱酥脆之物永久，因为它们面对外来压力，能毅然坚忍，自承摧折。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老子所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其实，中国古人向来注重执雌守柔，因为雌柔虽弱，而蕴蓄着无限的可能，而坚强者一味竞躁，行鲁莽之举，则遇事易败。因此，黄先生这则寓言，实际将中国自古以来这种为人处世观念形象刻画出来。虽然我的感受与作者末尾的意旨揭示有异，但就全文来看，恐怕这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读解。
2022年10月18日。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