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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曲

作者:璎宁

只有十六平米或者更小,门对开,半截玻璃,边框为老式银色铝合金。这就是瑟缩在B城一条主要街道东面,我名曰“诗韵鲜花苑”的花店。

风一撞击那门,就会发出哐当哐当要破碎的声响。窗户是一米见方的大玻璃,底部留有两个长方的小窗口,为上一个卖烤鸭的租户留下的。这两个小窗口自此成了我通向社会,通向世界的窗口。从石油小镇往B城搬家时,如我当年逃离故乡,匆忙而迷惘。只是把在石油小镇花店的物品,塞进来完事,并没有对这间简陋的屋子进行修缮。也没有闲钱投资装修。花店门前裸露着大片的沙土地,成了狗狗们排泄的最佳场所,踩到狗屎是常有的事。花店附近的厕所也脏得下不去脚。这大大折扣了我对B城的印象,简直给我进城后挣大钱的理想,浇了一桶来自喜马拉雅山脉冰凉的水。其实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屋子年久失修,漏雨严重。

到B城的首个雨季,我像一个不会游泳掉进大海的人,心灰意冷,惘然失措。花店外面雷声阵阵,大雨瓢泼,街道沉陷于汪洋泽国。我的屋内也开始响起天然的交响乐:滴答、滴滴答答、哗啦哗啦,连成串的稀里哗啦,最后也大雨倾盆。那些来自天外的雨水,对我的侵犯如此疯狂,如此肆意。我所爱的,它们都给与“打击”。它们悄然潜入书籍的章页,致使那黑色的铅字失了笔画、形状、情感,最后成为点点流淌的墨迹。暗藏进玫瑰花蕊的那些雨滴,找到了一个隐秘美好的所在。花瓶里的那些,带着凉意与经过屋顶混杂的泥沙,浑浊得令人厌恶。有些甚至偷潜进我笔记本的硬盘里,运走了诗行与句点。它们与“水能生财”这句俗语,毫无关系。

流淌或静止,是水存在的方式。而此时,眼泪比语言更能表达一个人深陷无助无奈的心境。经过苇箔、泥土、油毡的雨水,变得黏稠、混浊,甚至与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发出了一种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也是我进城以来一直在品尝的味道。有时,我抚摸自己的双臂,妄想变成一个“蜘蛛侠”,飞上去看看,我的屋顶究竟是怎样复杂的结构,怎样的脆弱、破败,不堪一击的。杜老爷子不是说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吗?可我这“厦”究竟是如何的呢。《孟子·告子下》中写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在我这里已经毫不灵验。孔子也说“智者乐水”,可我怎么也乐不起来。

沿着我所在的街道往南走,过一个红绿灯,那里停着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每辆车车斗的大黑锅里都熬制着冒热气的沥青。水油不容,那是雨水的死对头。一看到沥青,小时候母亲烧沥青块修补破损瓷盆的情景涌现眼前。我右手背上圆形的疤痕就是沥青滴落童年的佐证。没想到几十年后再次与沥青亲密接触,依然是为着修补。水,将我推到了它的反面。让我进城以来的怯懦、慌张彻底暴露给一群陌生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形象:脚穿布鞋或者球鞋,上衣或者裤子上印着沥青的斑点,或附着一片一片的泥水混合物。头发不甚整洁,双手沾满油污,脸色一律黢黑,眼睛里闪烁焦灼的目光。

我一站住脚,立即有很多男人“包围”了我。很显然,他们并不关心那时尚且年轻的我的姿色,长相,容貌,或者身份地位。他们关心的是屋顶,是“漏雨”这两个字,是“钱”这一个字。我初来乍到,还不具备讨价还价的能力,也缺乏理直气壮的勇气。五百八十元的修补费,可是让我心肝巨疼的。

最后,一个B城的胖男人抢到了这笔生意。我向他描述这里漏,那里漏,屋内下雨如何如何,他好像不把我的话收进耳朵,好似胸有成竹,成功在握了。原以为他会很笨拙,谁知他爬上房顶的时候,显示了他的职业功底。与他一起爬上屋顶的还有油毡纸、煤气罐、火枪、沥青。当沥青桶经过我的窗户,由一根绳子吊着,升向高处的时刻,我坐卧不安,有种隐隐的担忧。我看着他肥硕的身体在屋顶上不停晃动,油毡纸在他手里展开,铺下,沥青滋滋冒着热气,七月的烈日炙烤着他赤裸的脊背。那脊背发出油彤彤很健康的光。从火枪不停地燃烧可以知道他干得很卖力。他在屋顶修补的当空,原先停在远处浩浩荡荡的防水大军一下子涌到了我的花店附近,让我极为尴尬。“牛油防水”“雨虹防水”“胖哥防水”之类的招牌上红色粗体大字,显眼招摇。粗体大字的下面不时刻有诸如“修脚堂”“按摩推拿”的广告词。他们有十几辆车,二十多个男人,把我的花店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的花店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大事。

这是一群生活在“高处”的人。无论身体高矮胖瘦,都能一身轻松攀登上屋顶,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沥青、油毡、火枪、斧头或者雨水的人。或者说这是一群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老天身上的人。他们上天入地,堵住流水,给一座座房屋“疗伤”。有时觉得这是一群神人。与水打交道绝非轻而易举。从科学的角度讲,水是由两个氢分子一个氧分子组成的无色无味的液体,难以捕捉。水在古代也不是指的小河沟小溪流,而是指的像长江黄河那样的大江大河,表示很多很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呀。这么想来,落在我屋顶,漏进我屋内的水,有可能是上古时期的水,也可能是能载舟也能覆舟的水。因此对付起来就要用智慧、眼力、脑力。

从胖子在屋顶一番大动干戈看,从他下来一脸骄傲自豪的神情看,他是征服了这水的。可是他走后的第一场雨,给与了他,也给与了我“沉重”的打击。那些雨水根本没有理会他的一番苦心一番劳动,一如往昔,无比执着地在花店内开起来音乐会。那节奏不亚于高山流水、飞瀑跌落山涧。致使花容失色,枯萎凋零。连自诩为“铁娘子”的我,也再次感受到了水的威胁,和来自上苍的“惩罚”。它绝对不是用“晶莹剔透”这类的形容词来击溃我心灵防线的,而是使用了“水滴石穿”的慢功夫。

三年前还是五年前的又一个雨季,瘦子来了。瘦子是朋友介绍来的,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前,暂且叫他瘦子。瘦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来了个三人的智囊团。瘦子也就一米七左右,前秃,头发稀少,戴近视眼镜,上身穿一件灰白格子衬衫,腿上穿黑色裤子,脚蹬千层底布鞋。脸色黑红,皱纹颇多,有着防水职业人所有的特征。他嬉笑着说自己是治疗屋顶疑难杂症的“大夫”,保证“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我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似乎感觉一场场雨水在他身后退到了别处。《易经》也讲:“物极必反。”我所期望的大转折即将到来。

瘦子除了带着油毡纸、煤气罐、火枪、沥青爬上屋顶外,还带了一把斧头。那把斧头木头把儿,白刃闪烁光亮。不一会儿,屋顶天沟部位传来了咚咚咚的砍伐声。那声音很钝,似在砍伐油毡。又似乎很清脆,在劈着清脆的事物。他把一些砍下的油毡扔下来让我检查。那些油毡历经风霜雨雪,稍微捏一下,就成为了碎片,已经无法与水流抵抗。咚咚咚的砍伐声,火枪滋滋滋的喷火声,沥青在缝隙间的流淌,以及瘦子在屋顶的自言自语,只不过是他职业生涯中普通的一个画面。他劳动的身影如此朴实,如此轻盈,又如此的真诚、专业和仔细,具备了一个职业防水人极高的素养。好似,他将毕生的防水技艺都用在了修理我的屋顶上。好似,我这花店的屋顶在故意考验一个人对于生活的热爱与虔诚。这次,他对天沟做了大手术,那沥青的缝补剂,那斧头的“手术刀”被他娴熟地运用。

火枪熄灭,如一场战斗戛然而止。屋顶整洁。油毡纸平整地铺设在天沟,声势浩荡地阻挡了那些高天流水。此后,我把他的电话备注为“天沟先生”。

天沟先生的工具比他早一刻从屋顶下来。他的脸朝外,慢慢下了高高的梯子。他黑乎乎的脸上泥水交加,整个人汗流浃背,布鞋上也多了几个窟窿。他的脸上洋溢着的是胜利者的表情。他的手套缩成了一个黑球。那把斧头似乎也钝了许多。“打雷下雨都别怕了!”他一边对着我说着这话,一边用黑乎乎的手擦了一把脸。本来流淌的汗水加他这一抹,使他看起来像个玩杂耍的。

我感觉如释重负,长期挤压在我心底的流水终于可以倾泻而出。我给他湿巾擦脸,他“啊呀”一声,我拿洗手液让他洗手,他“啊呀”一声,当他拿着一牙西瓜一边吃着,一边走到我的书架前,发出了更加巨大的一声“啊呀”,他放下西瓜,拿卫生纸擦干净双手,掀开一本书,看着扉页的照片又看看我,发出了更加巨大的一声“啊呀”。“你,你,你是作家。”他几乎颤抖着哆嗦着说出了这句话。他说:“我也喜欢看书,能给我一本这个书吗?”我几乎没有思索就说了可以。这里边不掺杂让他少要修理费的小心眼,而是出于对一个防水先生的意想不到。在多数人沉陷进小视频无聊软件的今天,遇到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如同遇见一个知音。一听说我要给他书,他西瓜也不吃了,举起自己的双手左看右看,还用力甩了几下,从货架上抽了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将书放入,如同一个少年包裹送给心爱的人的礼物。一分钟以后,他又把书拿出来,拿书的架势似乎在呵护一件古老而易碎的陶器。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来自己的名字,让我签名盖章。“请张庆和先生雅正。”我在扉页上写下如上的字,他高兴得合不拢嘴。

如何把这本书放到他车上合适的位置,成了难题。他的车是一个三厢二手车,车后备箱空间不小,但是塞满了油毡纸、煤气罐等工具。他转到副驾驶那边,副驾驶座位上也胡乱扔着水瓶子、卫生纸、手套之类,他放下又拿了起来。最后他又要了几个塑料袋层层包裹后,放到了自己的双腿上。他放置这本书的那一刻,我感觉羞愧,又感觉欣慰。隐约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闪了一下。

天沟先生在他防水后的第一场大雨中,来到了花店。他全身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鞋子如一艘进了水的船,噗嗤噗嗤喷着水流。我看到他时,他已经在屋顶待了一个多小时了。他的心思不在与他同高的白蜡树清新的叶片,不在高处悠扬的蝉鸣,更上升不到“站得高看得远”的哲学层面。他的心全在流水。他低着头,双手掐腰,紧紧盯着屋顶。每一滴雨水在油毡上的停顿或者浸入,都会牵动他敏感的神经。他蹲下用手抚摸它们,如同抚摸自己的生活。

他甚至在屋顶上坐下,静静等待一场雨对于他果实的考验。并不时问我屋内漏不漏。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割破PVC顶棚的一个长方形洞口。此刻我把自己塞进洞口,伸长脖子观看天沟部位,原先漏雨的旧痕迹犹在,但是未见雨滴侵入。

今年雨季的一个下午,花店生意有些惨淡,一天几十元的营业额让我的心情极度郁闷。上午修剪鲜花的时候,冰箱里的菊花花头基本腐烂,从枝丫上脱落到水里,像一只死耗子飘浮着发胀的大肚子。冰箱外的百合由当初的纯洁无瑕,变得暗白,花瓣纷纷从花梗里凋落,即使毫无声响,自然敲击着此时脆弱的心灵。猝然开放,零落成泥。用这句话描述这情形再合适不过。

以前花店忙碌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慢下来吧,让自己停顿,思考,读书,写作。忽然一下停下忙碌的脚步,全身神经都聚不到一块。虽然每天按时来到花店,一待就是一天,可是心里是急躁不安的,对于把花卖出去也没有了信心。收拾花材抓到腐烂成泥的花头时,心情糟糕到想跳起来。可是右腿的磕伤又将我摁下去,继续这样的日子。

我刚打开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准备每天一次的惯性阅读,一个中年男子用一个手拉车拖着一个煤气罐,轰鸣着从我面前驶过。他并没有发现或者在意被惊扰的我,自顾向前走去。他是给我花店南边的几个饭店送燃气的。并且送下一个罐,又拖回来一个罐。无论他走开还是走去,那噪音都让我无法安静看书。我所处的街道下水道施工,他的车开不过来,只有一罐罐地来回拖拉。他每次向南走,我总是有种担心。很显然,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并不知道自己所制造的噪音。或者说虽然道路险阻,他依然享受自己拖拉燃气罐的过程。

当他最后一次拖着一个空罐路过我的身边,我捂着耳朵看了他一眼,忽然看到了他被绷带吊着的胳膊。我惊叫了一声:天沟先生!他把煤气罐拖到身后,面露犯了错误时的表情,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又指了指屋顶。好似在说自己爬屋摔伤了胳膊,工作从“天上”转战到了地上。只是,他吸溜吸溜笑着,半天没有说出成句的话。

他驶过一个小时后,黄昏暗淡下来,只在贵苑街的楼角上露着一些天光。那是一片平面似的混沌的天光,没有丝毫血色。

我重新坐下,看到赫拉巴尔在书上写着:“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代价地参与生活。”天沟先生原来比我更懂这句话的含义。

如今坐在花店内敲下这些文字,我有时想,天沟先生是不是在某一个早晨或者黄昏,我不在花店的时候,悄悄爬上过我的屋顶,排干天沟里的流水,捡拾干净屋顶的砖头瓦块,枯枝败叶,让屋顶呈现一种美好的状态,展现他对于这份职业的热爱。我不得而知。

邻居说,有天他从我屋顶上下来,一片彩虹正横跨晴空。他站在彩虹里的身影高大绚丽。他站在门外朝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收拾起他的工具,消失在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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