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巴金是一个书呆子作家

[摘要]较《灭亡》一书犹过之而无不及，《爱情三部曲》显示了巴金是一个书呆子作家。他笼统描绘有着爱情和革命却缺乏真实感的世界，人物和地点虽是中国名字，但在作品中却找不到中国风习和风景。

本文摘自：《中国现代小说史》 作者：夏志清

巴金是这十年间（编者按：指1928—1937）最流行又最多产的作家之一，但是却不是最重要的一位。尽管佳评潮涌，受到群众的爱戴，我们却无法从他这一期的作品内，发现任何追求完美的企图。而这种努力，我们可以在矛盾、沈从文、张天翼身上找到。不过巴金在抗战期间，逐渐转化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小说家。巴金是一个具有强烈道德感——甚至可以说宗教狂热——的人，自称他对于理想的服务，胜过艺术。

巴金认真地相信灵感附身之说，很显然，三十年代与四十年代的学生读者也相信这种说法。在学生的眼光中，巴金和其他的作家比较起来，更是一位英雄。他那种赞助革命的人道主义，一下子便打到他们心窝里去。

如果巴金这段期间的作品显示了什么的话，那便是他从没有脱离过少年成长期。

对于多数态度严肃的作家来说，一本15岁时喜爱的书，往往在25岁时遭到淘汰；或者说，到了25岁，因为对于该书在智慧上或者文学上有所新发现，而产生了不同的阅读方法。很多中国作家（巴金不过十一个极端的例子）却是：在他们未经指导、青春期间所嗜读的书，往往便是他们终身写作的灵感泉源和行动方针。他们在写作方面表现得庸碌平凡，一半要归咎于自己无法超越青春期间的文艺修养和这一期间的领悟能力。

我们怎样过去评价巴金的第一本小说呢？（编者按：指《灭亡》）……巴金的愤怒，有时使他平板而呆涩的文体，显得生动一点，还有他那比较言之成理的无政府主义立场，就哲学观点来说，也比一般小说里的公式化的共产主义稍稍有趣些。不过，且不提他写作事业的后期，巴金和一般左翼作家们，只在程度上，而非类别上的不同，因为巴金无法在人物和场面上造成一种真实感。

较《灭亡》一书犹过之而无不及，《爱情三部曲》显示了巴金是一个书呆子作家。他笼统描绘了一个有着爱情和革命却缺乏真实感的世界。故事中的人物和地点虽是中国名字，但在作品中却找不到一点具体的中国风习和风景……巴金的想象力，完全没有受到官感的滋养；它只是卖弄陈腔滥调。也许，使他的小说素质受到更大损伤的，应该是巴金的一贯信念，认为社会制度是邪恶存在的惟一因素……

也许，使他的小说素质受到更大损伤的，应该是巴金的一贯信念，认为社会制度是邪恶存在的惟一因素；然而巴金又不是自然主义的作家，他并无兴趣追溯他笔下人物的生活背景，将它置放在遗传和环境的因素之下去研究。他的小说仅仅排演出善与恶的基本挣扎；他的人物，要不是英雄，便是懦夫：前者反抗社会制度的邪恶，后者屈服于这一势力之下。促成反抗和懦弱的决定的先决条件是自由意志。

巴金既然拒绝个人意志与罪恶互为因果的看法，因此他小说的真实感也就打了折扣。他的小说坏人倒不少，然而，一次又一次地，他却赦免了他们的罪，只为了证明他的理论：社会制度才应该受到谴责，而不是个人。这种情感与理论上的偏差，……在另一部规模更大的三部曲——《激流》（按，即《家》《春》《秋》）——的前两部之中，这个缺点更显得突出。一直到战后《寒夜》的推出，巴金才显示了作为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才华。

《憩园》是巴金这三个长篇中（另外两部是《第四病室》和《寒夜》）最差的一个。虽然小说显示了作者新的成熟，文体却像以往一样的平淡，悲剧性的主体也没有得到适当的发展。《第四病室》：这本书虽然不想契诃夫的《第六病室》那样去探索道德上或者哲理上的自满问题，它仍是对于身体病痛和折磨的一本真切记录。

在这本书内，巴金——这位过去一直倚赖书本获取灵感的作家——已经能够敏锐地观察到周遭的世界，小心翼翼地专注于有意义的细节，同时不着痕迹地状拟角色间的方言特色。

《寒夜》仍然可算令人惊喜，因为在此书中，巴金充分证明了自己是一个严肃的小说家……这的确是一本呕心沥血充满爱心之作。巴金一直对于自己善于“掘发人性”而感到自豪。在《寒夜》里，人性的秘密终于被他发掘出来了。

《寒夜》是牢牢植根于日常生活中的创作。读者在目击男主角一步步走向身心交瘁的境地时，简直不忍卒读。因为和一般中国家庭生活太过逼肖，所有柔和、伤痛的场面，遂具备了动人的力量。凭着这一小说，巴金成为一个极出色的心理写实派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