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昉饰卢兆麟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 张爱玲《第一炉香》
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们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 张爱玲《第一炉香》
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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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点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张爱玲《第一炉香》
在薇龙眼里,乔琪没钱爱玩,身边危机四伏,像个胡闹的小孩,所以这激发了薇龙的“母性爱”。内心压抑不住的怜爱才有使人有如此的冲动吧:“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张爱玲《第一炉香》
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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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做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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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的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妈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乔琪低声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张爱玲《第一炉香》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 张爱玲《第一炉香》
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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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迫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道:“从来没有。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 张爱玲《第一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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