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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人生只是一场误读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丨第599期


人生只是一场误读——元稹
文丨夏昆

元和五年(810年),朝廷官员们纷纷在议论一件事:不久前,一位监察御史奉诏回京,路上住在敷水县驿站,半夜的时候,宦官仇士良经过此地,要求这位监察御史让出所住驿站的好房间,监察御史不肯,结果被宦官打得血流满面。

照理说,监察御史是朝廷命官,宦官只是皇帝家奴,断无官员为家奴让房间之理。但是,中唐之后,宦官专权已是积弊,且此次遇到的宦官仇士良更是非比常人,他当时气焰熏天。因此,大臣们猜测,此次这位年轻气盛的监察御史不仅白挨打,而且很可能还会因此倒大霉。

事情的结果的确不出大臣们所料,这位御史回来之后——宰相认为他“年少轻威,失宪臣体”——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这位监察御史就是当时刚年满三十一岁的元稹。


让人唏嘘的友谊

元稹(779—831年),字微之,河南洛阳人。若追根溯源,元稹其实是北魏皇族的后代。471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即位,之后即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改革措施之一,就是将原来鲜卑族的一些姓氏改为汉姓,拓跋氏改为元氏,因此,元稹实际上是拓跋氏后裔。

不过前代的辉煌早已成为过去。元稹少时家境贫寒,八岁丧父,但家中藏书丰富,为此元稹得到了较好的教育。十四岁时,元稹以明两经擢第。唐代明经科虽然没有进士科那样风光,但是好歹也算有了功名。二十一岁时,元稹考中书判拔萃科。

就在这一年,一位二十八岁的士子也同时及第,这位士子即为白居易。按照当时的风俗,两人称为“同年”。元稹和白居易两个读书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为挚友,他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他们生命的尽头,成为唐诗史上的一段佳话。

“文人相轻”似乎是中国古来的传统,其情形很像钱锺书先生所讲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对十七八岁的女孩还不惜赞美之词,对二十七八的少妇则极尽刻薄之能事。文人相交,秦始皇的“远交近攻”之策也是常用的手段,没有利益冲突的尽可以结好,而可能分一杯羹的则极力排斥。因此元稹与白居易的这段友谊首先让人惊奇的地方就是,这两位年龄相仿、境况相近的士人竟能走出文人相轻的怪圈,变成文人相亲。

白居易在《赠元稹》中说:“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难。”白居易把元稹看作自己在长安七年唯一的朋友,由此可见他对这段友谊的珍视。

据史料记载,元稹担任左拾遗和监察御史的时候,就敢言直谏,不避权贵,因此白居易将元稹比作节操凛然的竹,“元稹为御史,以直立其身”“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白居易毫不隐讳自己对元稹的喜爱:“此外复谁爱,唯有元微之。”

白居易曾经在《与元九书》中提到他们二人诗歌唱和的乐事: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

在诗歌史上,像元、白二人这样的唱和之作是不多见的,当时的人们将他们这种互相酬唱的诗歌称为元和体,这种诗歌也引领了当时的潮流。


元稹的诗歌中也有大量思念白居易的作品。如与白居易离别后写的:“离恨若空虚,穷年思不彻。”

冬季大雪,知道友人在思念自己,元稹写道:“知君夜听风萧索,晓望林亭雪半糊。”

白居易给元稹寄来冬衣,元稹答道:“羸骨不胜纤细物,欲将文服却还君。”

元稹被贬为通州(今四川达州)司马时,他在写给白居易的诗里说:“唯应鲍叔犹怜我,自保曾参不杀人。”他将白居易比作管仲的知己鲍叔牙,说白居易像担保孔子的弟子曾参一样为自己的品格做担保,这是怎样的信任和默契啊!

元稹写给白居易的诗歌中,最有名的是那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元稹刚被贬到通州,一直卧病在床,听到好友被贬的消息,诗人惊坐而起,写下了让后人唏嘘不已的二十八个字: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因为得罪了气焰熏天的宦官,不仅被打得血流满面,而且被当权者颠倒黑白,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后来改通州司马,这是他仕途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白居易因为在武元衡事件中仗义执言,被权贵陷害,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贬为江州司马。

两个好友此刻是同样的命运,这命运所折射的是中唐之后朝政的腐败和政治的黑暗。诗歌首句“残灯”其实就暗示了两人命运背后同样的政治背景。

在这残灯无焰的黑夜里,好友被贬的消息传来,自觉已“垂死”的诗人竟然一下子惊坐起来,这个消息给诗人带来的巨大的刺激和无比的震动不言而喻。

白居易后来对元稹说:“‘垂死病中’这句,即使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之后都感动得不忍再看,何况是我?直到现在每次看到它,我心中还凄恻难忍。”


元稹的仕途比白居易显得顺利一些,元和十四年(819年),充膳部员外郎。次年靠宦官崔潭峻援引,擢祠部郎中,知制诰。后来迁中书舍人,曾当过三个月宰相,又出任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

元稹任浙东观察使时,白居易正任杭州刺史,元稹成了好友的上司。

白居易知道这一消息之后,喜不自胜,说:“官职比君虽校小,封疆与我且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

白居易说,在朝中的时候就曾经与元稹约定,等时机合适了,两个人都弃官,归隐田园,“常于荣显日,已约林泉期”,希望“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岁晚青山路,白首同期归”。

可惜,白居易的梦想未能实现,大和五年(831年),元稹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去世,终年五十二岁。白居易为好友写了墓志铭。两人在尘世中的友谊到此落下了帷幕,从此,这段让人惊叹又羡慕的友谊成为历史中的一个传奇、一个神话。
备受指责的爱情

元稹被公认为最好的诗歌是他的几首爱情诗,尤其是《遣悲怀》三首和一些悼亡诗。但是,元稹的爱情生活却是备受指责的。

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元杂剧经典剧目之一,讲述了张生与崔莺莺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书生张生上京赶考,在普救寺偶遇前相国之女崔莺莺,两人一见钟情,并在莺莺侍女红娘的帮助下私订终身。相国夫人知道后大怒,想阻拦这桩婚事,后迫于无奈,只好答应张生高中之后允婚。张生辞别莺莺上京,果然高中状元,衣锦荣归,与莺莺完婚。

明天启凌蒙初套印本《西厢记》


这个故事一直以来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至今还是很多剧种的保留剧目。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王实甫的《西厢记》其实改编自一部叫《莺莺传》的唐传奇,而《莺莺传》的作者就是元稹。

元稹的《莺莺传》情节与《西厢记》大致相同,但是有些关键情节很不一样。在《莺莺传》中,张生辞别莺莺之后的确高中,但是他后来却抛弃了莺莺,整个故事成了一个始乱终弃的偷情故事。甚至张生在抛弃莺莺之后,还道貌岸然地发表了一番议论,说崔莺莺本是水性杨花的尤物,自己是立场不坚定受到了她的诱惑,而自己现在抛弃她,其实就是改正自己的错误。这段话受到很多人的鄙夷,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曾经评价“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莺莺传》中张生的薄情受到了很多人的指责,许多学者开始去寻找张生的原型,经过与元稹经历对照,大家认为,张生的原型就是元稹自己,而崔莺莺也实有其人,即元稹母亲的崔姓远亲的女儿,叫崔双文。鲁迅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元稹辞别崔双文之后,赴京城应试,被当时京兆尹韦夏卿赏识,有人认为元稹是觉得崔家此时已无权势,于是巴结韦夏卿,娶其女韦丛为妻。据说,后来元稹曾两次想再见崔双文一面,均被拒绝。

元稹这种行为不仅是薄情,而且是势利,这比始乱终弃更让后人愤恨,因此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大骂元稹:“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韦丛嫁给元稹的时候年仅二十岁,二十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韦丛去世之后,元稹写了很多诗怀念她,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元稹怀念韦丛的诗歌共有三十三首,这在唐代诗人中是少见的,其中尤以《遣悲怀》(三首)和《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最为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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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但是,也有人说,元稹对韦丛的感情其实是自我标榜的道具,因为他绝不是《离思》中所说的那样“取次花丛懒回顾”,而是艳遇不断,绯闻丛生。据说他在韦丛尚未去世的时候,就与蜀中才女大他十一岁的薛涛有过一段恋情,在韦丛去世两年之后又纳妾,又娶裴淑为妻,且还有其他艳遇。

于是,元稹不仅成了薄情寡义的典型,更成了势利小人的“模范”。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街争说蔡中郎
 
元稹的绯闻艳遇如果放在现在,肯定会为人诟病。这也是直到今天很多人还在对元稹口诛笔伐的原因之一。如果细想一下,元稹似乎也有些冤枉。

《莺莺传》里张生原型是元稹,其实也只是一部分学者的考证,大胆假设,我以为求证不见得绝无纰漏,我非此道专家,固不可置喙。

唐代诗人蓄伎本是时尚,元稹的好友白居易就颇好此道。白居易晚年时所蓄歌伎姓名可考者就有十余人,最有名者如小蛮和樊素,白居易还写诗赞美说“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也不见谁说白居易品格低下。

韦丛去世之后,元稹写诗怀念,之后续娶裴淑;发妻王弗去世后,苏轼写《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表达怀念之情,似乎也与他喜爱红粉知己朝云并不矛盾。

至于元稹与薛涛的关系更有些冤枉,薛涛作为歌伎,与很多达官贵人都有交际,其诗作中不乏与韦皋等官员的酬唱之作。如果说流连青楼,晚唐杜牧自诩“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出去逛妓院到了上司暗中派人在外保护的程度,也没有见他遭受元稹这样大的非议。


由此可见,元稹在感情上遭受非议,原因似乎并不在感情上,那么到底在哪里?

《唐才子传》中对元稹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评论:

夫松柏饱风霜,而后胜梁栋之任……誉早必气锐,气锐则志骄,志骄则敛怨。

照此说来,元稹为人诟病的原因似乎是出名太早,得罪的人太多。

不过后代学者认为,真正的原因是元稹后来与宦官沆瀣一气,借宦官崔潭峻的援引而升官,人们认为元稹“变节”才唾弃他。对这种观点现在又有学者提出质疑,旁征博引、言辞凿凿地说元稹与宦官只是平常关系,并没有变节云云。

其实变节还是守节,这些一千多年前的党争已经与我们毫无关系了。不过从中似乎也可以看出国人长久延续下来的一个传统:政治上痛恨一个人,先从私生活上整臭一个人。不知道元稹是否是这样的牺牲品之一?

周相录 著《历史的倒影:元稹传播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

东汉有位著名学者叫蔡邕,是才女蔡文姬的父亲。历史上的蔡邕品格十分高尚,当时的人称他“文同三闾,孝齐参骞”——才华可比三闾大夫屈原,孝行可比古时大孝子曾参、闵子骞。

可是从宋代开始,就有说书者说蔡邕年轻时与结发妻子赵五娘相濡以沫,结果高中状元之后(天知道科举制度还没设立的汉代哪里来的状元),另娶牛太师之女为妻,赵五娘历尽艰辛进京寻夫,蔡邕不但不相认,还马踏赵五娘,结果上天震怒,用雷劈死了蔡邕。

元代时高则诚将这个故事改编成《琵琶记》,和王实甫改《莺莺传》一样,高则诚也将结局进行了大团圆式的修改:蔡邕当时是迫于权势无奈允婚,当赵五娘来了之后,真相大白,于是两女共事一夫,其乐融融。

内阁文库藏继志斋刻本《重校琵琶记》插图

不管这个故事是以悲剧还是以喜剧结尾,蔡邕被后人信口雌黄地编排一通是无可置疑的。因此,陆游曾写诗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蔡邕的遭遇,在后来一直也有人经历,元稹就是其中之一。

当我们透过发黄的史料想了解前人的生命历程时,最后经常沮丧地发现,人生只是一场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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