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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林冲的命与高俅的运(《水浒璅语》之七)

在《水浒》豪杰里,林冲更像是你我凡人。不像其他豪杰快意恩仇,而更多是犹豫和忍受。有大志,但是无门无路,一腔热血只能在当时的体系和人治的压榨下忍气吞声。

剪纸林冲

从火并王伦一节看,林冲早就有杀掉王伦、夺取山寨之主的本事,而且他的怨气值实际上早已到了顶点。但他对于山寨的管理和发展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路,他犹豫不善决策,也不善于用人。

他最适合的是成为一个武将,被他所赏识的人领导——这是我们一般人对自己的认识。

林冲走投无路来到梁山下,在朱贵掌管的酒店墙壁上题下这样一首诗:“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何谓“朴忠”?《说文》解释:“樸,木素也。”段注:“素犹质也,以木为质。”即通常所谓的质朴、简朴、朴素的意思。引申到性格里,就是耿直。

“忠”就是忠于皇帝,就是做良民,就是遵从法律和命令,就是做顺民。相比于宋江随意钻法律空子为自己赢得江湖声名,林冲对于法律的态度要保守、安分得多。

林冲肯接受官僚体系的黑暗,他跟人对话时随口就是“不怕官只怕管”、“有钱可以通神”这样的世故句子,当自己的娘子被高衙内欺侮时,第一次“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第二次竟然在陆谦家门口敲门,有意放走高衙内。并且愿意息事宁人,希望通过跟高俅私人关系的缓和将高衙内调戏自己妻子的事情大事化小。

所以当他得了宝刀之后翻来覆去看,并不是因为爱这把宝刀,而是因为“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

林冲自认为高衙内戏妻一事会让高俅在道德上感到亏欠,而比试宝刀可以让两人打通私人关系,因此不但能化解戏妻的尴尬,还可以让自己的身份更进一步。

金圣叹将林冲买刀和杨志卖刀联系在一起,说:“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

黄永玉绘林冲

但事实上,杨志在卖刀问题上是磊落的,他是希望“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而林冲买刀目的则比较阴暗,只是希望用宝刀获得亲近高俅的机会。

但林冲无疑高估了高俅的道德底线。高俅是帮闲出身,在王员外、柳大郎、董生家里都是帮闲,虽然王员外以他教坏了自己儿子为理由申诉,将高俅流放外地,但高俅的前途并不受影响。

因为在专制时代,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需要帮闲。所以他先后投入了小苏学士、小王都太尉和端王三个门庭,金圣叹评点说:“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

这三个人身份不同,文人学士重视的是自己日常的雅致,小王都太尉作为当时贵族,重视娱乐消遣,端王是的娱乐比起小王都太尉更加雅致,比起小苏学士更加高端。而端王在不久之后做了皇帝,将天下都当成了游戏。所以高俅就在端王即宋徽宗的统治之下,用帮忙而不是帮闲的态度处理天下的事情,天下虽不欲乱,不可得也。

程十发绘林冲

高俅身居高位实在是运气使然。试看《金瓶梅》中应伯爵、常峙节等都是帮闲的好手,《水浒传》里燕青的本事也不亚于高俅,但唯独高俅能置身将相,与他的运气不无关联。董生能认识小苏学士已是偶然,而他在为小王都太尉送礼时随性踢出的一脚简直有赌博的成分。

《列子》中有一个故事,宋国有人擅长杂技,宋元君接见了他,倍加赏赐。其他耍杂技的人也纷纷求见宋元君,结果被处死。无他,君主的喜好不能被人窥破。所以,高俅在这里无疑在赌眼前的端王是一个喜爱游戏的王爷,而不是内心阴鸷的君主。

至于端王成为皇帝,更是历史的偶然,按《宋史纪事本末》记载,哲宗死后无子,太后出于政治斗争的考虑,没有立年纪最长的简王,而年龄其次的申王因为视力不佳被排除在继承人序列之外,所以轮到了端王赵佶,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所以高俅的发迹实在有运气的成分。

而林冲的不幸则是命数该然。一个王朝的建立,多不过数百年,而最清明的政治也就在开国的二三十年内。倘遇了好运,有个中兴,或可再延二三十年。一旦到百年,就是大关,社会问题就严重。

高马得绘林冲

在不做事后诸葛,改变专制体制的前提下,那办法恐怕只能是诉诸暴力改朝换代。而这又是以忠自期许的林冲最不乐见的。

这样看起来,在忠的旗帜下,林冲的苟安也就多出了几分道理。如果说宋江的价值——忠与义始终存在着矛盾,那么林冲的朴与忠就达成了“难得”的和谐,并且在那个皇朝的体系内发挥了很妙的作用。

问题是林冲把这种和谐带入了另一个体系——梁山体系。梁山群雄不管来自何方,从本质上来说都属于绿林豪杰。绿林英雄所需要的不是苟安而是进取。可是招安那一节我们除了看到李逵、武松、鲁智深的耿介,阮氏三雄没有跟着一同叫嚷起来,未免还是令读者有些寒心。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苟安的思想已经淡化了豪杰之志,未拿政权已经丧失进取之心。宋江接管梁山之后,几年的速成也缔就了它的速朽,梁山得个招安,也算死的必然。

甚至,就连林冲的“义”里也隐含了这种“朴忠”的成分,苟安的因子。在林冲上梁山之前做的唯一一件善事就是帮助了李小二。李小二偷了东西要遭打,林冲就拿银子出来息事宁人。

关良绘《雪夜山神庙》

有人以此来比汉朝袁盎的饶恕仆人的那件事,我看两者却有一点差别。袁盎担任吴国相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下属(从史)偷偷地爱上了他的婢女,并与之私通,袁盎知道了这件事,不但没有责罚那名从史,反而把婢女赐给他,待之如故。这虽然与当时的风俗有伤,实则与法律无碍。

李小二偷了店主人的东西,已属盗贼,被拿住不放,唯林冲以银资盗,拿来打点,只不过李小二还有点羞耻心,若真遇到一个惯犯,林冲岂非亏损?

再者,袁盎之于从史是绝对的优势,而林冲之于李小二,就当时的情况看,在王法面前,不过是平级的过路人。把自己卷进盗窃案本来就不明智,又搭上了银子更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个笑柄。

所以说林冲自己标榜的“仗义”是注了水的,并且止于息事宁人,否则我们怎不见他像鲁智深、杨志一样向社会暴力宣战、“路见不平一声吼”呢?

歌川国芳绘林冲

李小二在接受了林冲的周济以后,也走上了“朴忠”的道路。陆谦和富安来到牢城营里被李小二的妻子撞见,预备告诉林冲。李小二告诉妻子说:“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我们方才已经分析过,林冲非但不性急,而且也愿意委曲求全,所以在最后被发配时为妻子写下一道休书,几乎将妻子送给了高衙内,这哪里是性急?哪里是“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呢?

事实上,尽管林冲是李小二的恩人,但两人接触并不多。高频率的接触也就是林冲到了草料场这几日。李小二不知道林冲平日的做事习惯,只凭着林冲这几天的牢骚判断林冲的个性。

我们在前文中已经看到林冲和陆谦在酒楼上的对话,这种程度的发泄,在专制时代顺民的眼中社会被视为对社会的厌倦和不满的,也就是对社会的反叛。他们的逻辑是这样:懦弱是理性,理性是正确,所以懦弱是正确。

连环画《火并王伦》

自然的,反抗就是不服从,不服从就是非法,非法就是恶毒,就是“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的魔鬼。所以恃强凌弱是天理,被人欺负的只能认命。甚至在一个混账的时代里,要消灭人的血性,消灭男人的阳刚之气,以法律的名义、人民的名义将反抗定性为“防卫过当”,号召民众在暴力面前先要逃跑。

这维护的不是社会的治安与正义,而是他们脆弱且敏感的统治。所以林冲不是被别人不理解而是被自己不理解,林冲的不幸并非个人的不幸而是时代的不幸。

高俅的发迹在运,林冲的不幸在命。自来命和运是两件事:运是偶然的,命是必然的;运是可以改造的,命是今生注定的;运是个人的性格,命是时代的环境。

所以林冲在落草以后,尽管已经有意识去做一个土匪。就在他杀掉了陆谦众贼之后,出门投东,走到一大户人的粮仓前,一个老庄客正在吃酒,林冲过去要时老庄客端的不给,哪知豹子头一怒,一把篝火撩过去,把老庄客的胡须都点燃了。

电影《豹子头林冲》海报

但当他入了梁山以后,还是接受了梁山的体制。王伦在山上不要留他,他也不去抗争,就去山下去杀无辜的人,完全罔顾是非。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娘子也是被他的懦弱害死的。

在野猪林中,为了避免鲁智深多事,林冲不敢将保护妻子的任务交托给鲁智深;而他在山上受到王伦的压制,不敢将娘子迎接上山,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尽管在晁盖坐稳了山寨之主以后,林冲第一时间提出:“小人自后上山之后,欲要投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但最后得到的结果是“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以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

按何心《水浒传编年》,火并王伦应该在政和五年七八月之间,林冲上山应在政和四年十二月。如果林冲在上山之时能够及时将娘子接上山,就不会有被逼奸致死的悲剧。何况,带妻子上山并非什么原则性问题,只是王伦有意压制林冲,所以与他为难。

昆曲《宝剑记》林冲剧照

如果林冲足够坚决,未必没有迎接妻子上山的机会,只是他的逆来顺受和忍耐最终耽误了自己娘子的卿卿性命。

林冲惯于妥协,没有原则,这就是“朴忠”的实质。所以林冲做官身上就有官僚气,做强盗身上就有流氓气。他虽然口口声声说“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但对自己的期待只是名将而已,所以他不做梁山泊的首领而尊晁盖为主,又让出第二、三两位交给吴用和公孙胜,也就是让出了山寨的决策权。

这也能看出他和宋江的不同,宋江只是让晁盖保留寨主的地位,但却是要把决策权独揽的,而林冲则希望让出一切权力,只发挥自己的本事。

刘洪麟绘《林冲夜奔》

所以明代李开先写《宝剑记》说“到梁山请得兵来,誓把那奸臣扫”云云不过是借林冲的杯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并非真在写《水浒》里的林冲。

其间一段林冲的唱词,成为后世的经典:“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又日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上去是写景抒情,实际上是悲慨命运。

在当时的条件下,英雄除了悲慨,大概只有三种由途:一条是反抗,一条是同化,一条是去死。三个都是必然的死,反抗被顺民唾弃,同化的受人敬仰,死的不明不白就无人纪念,真的为人忘记了。

山东潍坊杨家埠年画《林冲雪夜上梁山》

一部《水浒》,反抗的是杨志,同化的是陆谦,去死的是王进。林冲始于同化,中于去死,而终于反抗。这又是逼上梁山的另一解——旁人是被逼上死路,林冲则被逼上活路。

其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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