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站在了这里，一个静待了二三十载的机缘，牵着一段孩童与亲情的记忆，一并在岁月之河中捞起 ——
从我记事起，祖父吃斋念佛，捐庙刊经，梵行颇虔；他几乎不事农活，平素居家，除行佛事少有它务。我少时曾瞄过几眼他案前的经卷，多为四字行文，晦涩无趣，于是，生出无数好奇，他念经不打瞌睡么？为何而深信不疑？又是如何理解其中意的？
万佛塔▼
他也讲些神灵故事，经常话匣一开，便有一番流河决堤，洪浪滔天，因此，被外祖父排斥为“迷信”而疏远往来。但他在交游信众之中，颇得威望，经常呼号相聚，出入山林，访仙问道；其中，普陀山便是他早年间常去往的地方之一，带回图文并茂的景点折页，磁石般吸引着我那小小的心灵，那时我虽不懂佛法，但也初萌于游山玩水，他于是说，等再年长些便带我去普陀山！于是，在相当长时间里，我年年盼着，在盼望中，我对他的感情，也渐由少年时的依赖转变成长大后的守护，他日渐老去，慢慢地也不再远行了。我大概想过有一日能带他回去看看，彼此心愿都没出口，更没实现，他便突然逝去了。而这些年来，经过名山历练岁月消磨，我已游心日消，蒙尘旧愿，更须待缘分了。如今疫情之下，C的远途之计受阻，遂将目光瞄向普陀，并邀我同行。临行之前，我对普陀的地貌山形全无概念，但凭四大佛教名山中去过的五台与九华，来拼凑它的样子 —— 应是一座或几座相连的海中岛屿，除了散落各处的微庙小寺，其它寺院应围绕于创教之初的几座重要梵宫次第而立，如此形成相对集中佛教活动场所，一如九华街与台怀镇，也是商业繁华之地，吃住与香火贩卖一应俱全，丘山则类于西湖群山，海拔无非百余米吧。一言以蔽之，我对它的定位是高度商业化的佛教场所。佛教的商业化，但有推广普及之功，而贩卖信仰，亦开流俗沦落之端。袭之于传统，国人的菩萨信仰尤为昌隆，特别在“衣食足仓廪实”的治世，人们精神层次的渴望为菩萨道场的兴盛提供了群众基础，也为旅游服务开发精神产品提供了契机，当然，精神索求和信仰是有本质区别的，信仰发自于内心自觉，而大多数人的精神追求是一种欲念推动下的“灵则信”的行为。一般说来，有情众生平时不读经不参禅，但为心中所求而踏入圣境，对于一私之念的人，只要讲一席故事以显诸神威力，编一套仪轨以示正法庄严，或显神迹，或降灾祸；或示其危，或助其愿，恩威并施，便会心生敬畏，促其“皈依”，这种恐吓与安抚并行而生信的情况，我愿称之为迷信。寺院经济最容易把握与迎合这类人的需求，使其成为寺院延续香火的主要来源。佛法不能贱卖，但寺院也不能自己躬身入局，需有一条舟渡往来其间，弥合出世间与入世间的界限，市场化充当了这个沟通信使，促使寺院与旅游部门深度捆绑垄断香火经营，由旅游单位出面拉人在寺院买单购物，寺院则负责替人消灾解业并反哺旅游部门，一尊尊泥塑石像权当供人参拜的金字招牌，而香火之用则由一群人的口袋进入了另一群人的口袋。当然，寺院钱多了，诸神世界的生存环境也得到改善，庙宇越建越恢弘，金身会越塑越巍峨。把信仰做成职业，看上去生意欣欣向荣，实则人神之间只会越来越敬而远之，因为敬畏并非真信，而职业则不抵匠心，只流于物欲层面，奔着挣的钱目标是不求质量的，更无某宝十日不灵无理由包退的说法，其兜售的东西，说成信仰应是高看了，倒像是旧世纪欧洲教会发放的“救赎券”，实则一文不值，更挽救不了百欲缠身的躯壳和日趋荒芜的灵魂。行车至镇海后，阴郁天色渐消，至朱家尖轮渡站已放出晴日，登舟入岛，更是碧空万里如洗，可把相机开心坏了，追光逐影乃其天性，自从主人爱上了手机“纤细掌中轻”，五大三粗的它就被打入冷柜，不知有年。现今虽被记起，但路上主人却忧心于天气，顺带抱怨下行囊里疙瘩的沉重负担，应是菩萨知人心意吧，到了她的地盘上竟阴霾一扫，丽日澄明，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以理直气壮大睁瞳孔饱览河山了。孙导带着我们顺时针绕岛礼佛，在两日行程中，我大概知悉她是一位较虔心的信众。我虽跟团机会不多，但也见识过一些导游，其中，赤果果要钱的丽江女导游和兜售信仰的五台山导游，令我记忆深刻。来佛国之人心有所求的居多，似我这般随缘的人则少，所以，我似乎可以从旁观察到一些随团游礼佛的有趣现象。通常，除了介绍行程与景点之外，导游会用大量时间介绍道场功能、神异事件、礼佛仪规和注意事项等，这是前期铺垫，功课做的越足，讲解越认真，其后发挥作用就越大，这一套铺述可谓是营销学、神学与心理学的集大成者，可以从心理上瓦解抵抗，建立依赖，最后都慢慢聚焦于香火购买之上，又从原料、配比、加持等方面讲出一套规范化、标准、严谨的制作流程，以排斥外来香火，建立统一专卖（香火流通处）。这一套刚柔相济的组合拳可谓润物细无声，绝对要在踏入庙门前感化你。不同的只是每个导游假演与真做的问题，显然，孙导比五台山的导游要强一些，从那发自内心的虔诚可以看出，她认可这些带领我们做的事情将带来功德与意义。她讲愿为他人许，行为己功德；关于佛教，她说可以不信，但应给予尊重 。透过两日言行观察，她对我们耐心且负责，堪称随缘不强求，修口不妄语，善信不造业。佛教与佛学应有些区别的，佛学是一种深刻的美学思想、人生思考与哲学追求，本质是证悟无量智慧，佛教则是佛学的实践指南，更多通过仪轨教法约束步入信行解脱，最终到达佛学之彼岸。普陀山作为观音道场始于唐，大中年间，梵僧入海礼佛，于潮音洞目睹观音示现；咸通四年，日僧慧锷自五台山携观音像归国，行舟出海遭遇风浪，数番前行不能如愿，乃信观音不肯东渡，遂留其像于潮音洞侧供奉，成为现今不肯去观音院。海天佛国主要由紫竹林所在主岛与洛珈山所在副岛两部分，我此行围着主岛的中南部活动，从普陀圣境坊步行至观音古洞，入寺礼拜，经过二龟听法，至山顶九子寺，见到了我对普陀山仅存的记忆 ——“磐陀石”石刻，也是普陀山早期标志景观之一，远瞰观音立像矗立对面山巅，洛珈山漂浮海上，像一尊佛头，位于普陀山东南方向。经梅福禅院下行，过“佛试蛇心”岩至普济寺，已是傍晚时分，庙宇恢弘开阔，院内古木森森，夕阳洒下林光，炉烟缭绕，如游丝轻浮，若水墨荡漾，弥漫于周遭，随着光影游移波动，忽明忽暗交替着，飘渺摇曵变幻着，层层叠叠褶皱着，挤出了无数空间，让环境更显幽古神圣。夜宿本岛北部虫虫小筑， 相对于南部热闹繁华，北部佛顶山一带比较冷清，经营着私人民宿，价格要实惠一些。据说，本岛居民得益于菩萨造富过上了好日子，多迁往岛外，出租原来的房子，由他人作为经营之用。岛上海军基地就在菩萨眼皮之下，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神学的唯心主义在这里奇妙相遇，这倒让我想起一句话：菩萨心肠，霹雳手段，这一文一武，捍卫安宁太平，殊途而同归。次日前往法雨寺与慈航广场，在导游带领下绕南海观音立像一周，念消业经，最后来到紫竹林与不肯去观音院。这两日每进一寺，都会念祷一番，我已然不记得说过做过什么了，在不肯去观音像前告别此行，导游教的一段临别语倒是记下了 ——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俗家弟子XXX来自于XXXX地，有缘有愿会再次来到普陀山。话语起落，心弦触动，我仿佛听见祖父近而远去的脚步，一切都是不晓始，不知归的结缘与幻灭，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的亲朋、挚爱与路人，也是有缘有愿的短暂相聚与别离，天地从容埋过客，世间聚散本无我，愿“我”有缘再来。普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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