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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与“后进”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我从先进。”(《论语·先进》)

朱熹《论语集注》:“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

钱穆《论语新解》从朱注,并说:“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皆指孔子弟子。先进如颜、闵、仲弓、子路,下章前三科诸人。后进如下章后一科,子游、子夏。本章乃孔子分别其门弟子先后不同。说最近是。”

李泽厚《论语今读》也说:“也有释先进后进为先后学生而可与下章相联结,‘如用之’即如推荐的话,则孔子推荐子路等老学生,此说似更平实好懂。”但译文却不从此说,而译作:“先实行礼乐制度的,是居于城外的殷民族。后来采用礼乐制度的,是今日住在城中的君子们。如果要实施,那我追随前者。”

杨伯峻《论语译注》以为,“这两个术语的解释很多,都不恰当。”“孔子是主张‘学而优则仕’的人,对于当时的卿大夫子弟,承袭父兄的庇荫,在做官中去学习的情况可能不满意。《孟子·告子下》引葵丘之会盟约说,‘士无世官’,又说,‘取士必得’,那么,孔子所谓‘先进’一般指‘士’。”所以“译文本刘宝楠《论语正义》之说而略有取舍”,作“先学习礼乐而后做官的是未曾有过爵禄的一般人,先有了官位而后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我选用人才,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

杨伯峻先生的解释增字太多,而且,不管是“先学习礼乐而后做官”,还是“先有了官位而后学习礼乐”,总之是做了官,既然已经做了官,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若此,无非是主张学好礼乐再做官,何关乎“野人”和“君子”?虽然关于先进后进的许多解释“都不恰当”,但杨先生之说,恐于夫子之意亦不中远矣。

孔子曾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子罕》)若先进后进谓“前辈后辈”,孔子这里说“吾从先进”,则是以年而不以贤。孔子的人格理想是“君子”,他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为何这里又舍“君子”而从“野人”?李泽厚先生说:“孔子一贯‘从周’,盛赞周礼,为何此章说要从野人之先进呢?不得解。”

钱先生以为“本章乃孔子分别其门弟子之先后不同”,若此,则是“先进其门”,非“先进于礼乐”,然孔子分明说“先进于礼乐”。而且,“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先进”(前辈)皆“野人”,“后进”(后辈)皆“君子”,无乃“必”之甚乎?“固”之极乎?

孔子之门人,后生如子游、子夏、子张、曾参等才德皆有可观。子游是文字记载中孔门唯一一位从政后全面实践夫子主张的人,他做武城宰,实施礼乐教化,“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阳货》),孔子不会以为不足取。钱先生之说,恐亦未是。

孔子主张“为国以礼”(《先进》),“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立于礼,成于乐”(《泰伯》),“不学礼,无以立”(《季氏》)。《说文解字》:“进,登也。”“先进后进”是一个人的主张,“先进”即先实行(推行),“后进”即后实行(推行)。主张“先实行礼乐”,虽是“野人”,主张“后实行礼乐”,虽是“君子”,“如用之”,夫子赞同“先进”。“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卫灵公》)此章即“不以人废言”之意。

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时代,盖执政者多尚诈、力,而不尚礼、乐,夫子叹人心之不古,世情之浇薄,故有此言。在孔门弟子中,真正赞同孔子主张的人也并不很多。宰予最具叛逆精神,公开反对“三年之丧”,自不必说。像冉有、子贡、子路这些高足,也都以为孔子的思想至高,但已经不合时宜。

子路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说一定要“正名”,子路说:“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路》)

《史记·孔子世家》载:“子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子贡、颜渊等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贡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言外之意,您的主张已经不合于时代了,所以建议孔子略微降低一点标准。

冉有也曾委婉地说:“非不说子之道也,力不足也。”(《雍也》)当孔子鼓励弟子言志时,他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先进》)就不主张 “先进于礼乐”。当时社会,盖已经发生了以“礼”治国,还是以“法”治国的争论,孔子以此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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