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里的人，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有自己的心酸。
内分泌科里有位患甲亢二十多年的大姨，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每日里陪着她来医院输液服药，稍稍闲下来的时候她娘俩就一起躺在病床上休息，两个人都那么纤瘦，惹人怜惜。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会为实习的学生们仔细讲解她的病情，这时我才看出这个女人的脖子比正常人粗了将近一倍，眼睛也向外突出，据说还伴有心脏病等并发症。她输液的时候会和母亲闲聊，自嘲说为治病花掉的钱都能买一座楼了，然后发狠说等自己好了再拼命去挣。出院的时候，一万二的住院费报了四千块，满含无奈的和女儿离开了。
和母亲一天转入普外科的一位老乡腋下长了几个大瘤子，当天晚上和我们说说笑笑，还给我们演示几个广场舞动作。她说每天晚上吃了饭都去村头的广场上跳舞，落下一天都受不了，晚上临睡前都要反复思考新学的动作。可是，第二天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着，女儿女婿来到时也无休止的讲到恶性病变的后果，还说是要做最坏的打算。这位老乡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妹妹自作主张命令她转去天津肿瘤医院，结果好坏都必须去。然后，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模样，做完穿刺连结果也没等就收拾收拾出院了，至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和母亲临床的一位大姐，刚刚四十四岁就做了外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丈夫整日乐呵呵的没有脾气。大姐说起自己的孩子们时脸上总是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说大女儿脾气急，文化水平低，嫁了个个体小青年虽然长得丑但是过得舒心安心；二女儿小儿子前后差不了一岁，上一个年级，俩人从小上学不用大人操心，现在二女儿成绩下滑了，小儿子在县里都能排个前十名；她说小儿子从七八岁就主动给家里烧火，一放学就钻到灶火那儿一边慢悠悠添柴一边看书，熬出来的大米饭口感特别好……她一个月前突然发现腹部长了一个瘤子，在门诊上打了21天的消炎针，打到两只手满是针眼也没发现瘤子有什么变化，只好来市里的医院割掉。医院里到底也没化验出瘤子是个什么东西，只好让她们出院回家看以后的变化了。
还有一个大爷特别可怜，家里有个植物人儿子，儿媳改嫁，留下两个孙子，一个多病的老伴，自己的胃里又长了一个恶性肿瘤。从住进医院那一刻，医生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吃饭不能喝水，还要反复灌肠，直到体内任何东西都没有，三天后就做手术。大爷不想治，他惦念着家里的儿子，不住的和女儿吵吵着要回家，说女儿要饿死他，晚上偷偷爬起来吃咸萝卜条，吵到激动处就说死就死吧，不要在这儿浪费钱。女儿说有病先治好，治好了才能照顾俺弟弟啊。大爷的姐姐姐夫也来做工作，最后掏出钱来摆在他面前说不要担心手术费，先治病，这时他竟嚎啕大哭。我在一旁听得心酸，真是很想上去安慰几句。最终，大爷的胃被切去了三分之二，母亲出院的时候还是滴米未进。
……
医院里才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我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点罢了。
医院，是一个让人看淡得失的地方，更是一个让人看透生死的地方。
医院是个群居之地。无论人好人坏，无论位高位低，住进来都只有一个称呼：病人。
父亲说，老了老了，还得挨上一刀。
母亲说，该来的哪能逃得了呢？
我说，我妈这辈子都挨了两刀了，而且还是大刀，您这不算什么，怎么着不得平衡一下啊？
父亲住院五天，母亲陪了五天。
我们劝她回家休息，她说，不回不回，回到家也睡不着，不在这儿我不放心。在母亲心里，父亲就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手术第二天，就转病房了。从六人间到二人间。而这个二人间恰好是五年前母亲住的那间病房。
马尔克斯曾说，一个男人老去的标志就是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而我，眼看着我的父亲老成了祖父当年的模样。
出院后一周，父亲说感觉不舒服，要求去医院复查一下。
我惶恐忐忑，又跟一开始要住院时一样，凌晨两三点才入睡。
去接父亲的时候，他正小心翼翼地出楼道门，然后慢慢悠悠地扔掉手里的垃圾，再轻轻上了车。去找医生的时候，我放慢速度，仿佛听到时间的流动。
突然想，父亲今年六十五，已经到了惜命如金的年纪了。
心里猛地疼了一下。
41床住进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腹痛不止，需要紧急肠道手术。医生召集她的五个儿女，讲手术会有风险，但是不手术只能生生疼死。儿女们拿不定主意，哭成一团。
小儿子主意正，必须做，有多大风险也总还有希望。
老母亲神思还清醒，不住地说，不做啊，不做啊，我都快死的人了，做什么手术，我肚子上已经有一刀了，不能再给我一刀啊！回家，回家给我熬点热乎的小米稀饭，我喝了就好了！
小儿子说，听医生的，娘啊，你多活一天，我就能多看你一眼啊！
半夜住进一个阑尾炎的小伙子，手术之后，倒是仍然生龙活虎。
可是，他这看不惯那看不惯，就把火气撒到媳妇儿身上，硬是把媳妇儿骂跑了。小伙子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也没话了，安安静静到天亮。
但早晨不到六点，就已经看到那个姑娘等在了病房门口。
邻床的阿姨是甲状腺手术，父母的同龄人。
做检查的时候，她走起路来带风，一看就知道是做惯了农活儿的人。
父母这辈人往往就是这样，忙活着，一刻不得闲，什么毛病没有，一旦闲下来，身体的某些部位就开始蠢蠢欲动，搅点风云。
手术后，阿姨半夜发起烧来，陪床的大叔端着盆一趟一趟的换水，湿毛巾，给阿姨物理降温。第二天，阿姨的烧退了，大叔找了个角落，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住院，即使怀着100%被治愈的希望，也觉得那儿是地狱。出院，即使知道通往的不过仍是之前琐碎平淡的普通日子，也觉得那儿是天堂。
作者：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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