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固穷，貌似给士子下了一个很沮丧的诅咒！难道做君子就注定要走投无路？那还去做君子干什么？

穷，造字本义为：屈身于洞穴，不能行进。该字，在先秦的语境里，是穷途末路的意思。今天说的贫穷、没钱，当时是用“贫”字来表达。“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富与贫是一对反义，贵与贱是一对反义。穷的反义是什么？是“达”或“通”，也就是通达，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君子固穷”一语，出自《论语》。

背景是孔子在陈国断了粮，没吃的，跟随的人都饿病了。于是，他的好徒弟子路，愤愤不平也毫不客气地对孔子说：“难道君子也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吗？”对不对，我们今天也会问：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圣人吗？你也有今天啊？于是，孔子才说：

《论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话的意思是，君子本来就无路可走，但是，即使无路可走，君子也会固守本道。而小人就不同了，小人无路可走时会乱了操守，以至于投机取巧。

这么一来，孔子就给君子下了一个很沮丧的定义：君子固穷！难道做君子就注定要走投无路？

最给自己壮胆的解释是，君子固穷：人，作为君子，就要敢于面对穷途末路！因为真正的君子，是没有现成的“大道”可走的，你会被现实围攻、被包抄。而君子要做的，恰恰是开创属于自己的大道。

话解读起来，是很阳光，很励志。那么，到底有没有这层意思呢？

孔子的这次事迹，被后世广泛引用，广泛评论。它成了一个好作料，谁都想拿它来说点自己的事。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描述，是最为详细。

根据司马迁的描述，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情节：

话说孔子周游列国，大概在59岁的时候，居住在蔡国。楚王知道后，便派人去聘请孔子。陈国和蔡国的大夫们得知这个消息，相与谋划说：“孔子是贤能的人，他的话总能点中诸侯的弊病，他在这里居住了三年，我们所做的都不合他的意思。现在楚国这样的大国来聘请他，如果他得到重用，我们就危险了。”于是两国大夫合谋，在孔子去往楚国的路上，派了一帮人，把孔子和他的弟子围困在野外。

孔子和他的弟子被围困在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又走不了，绝粮七日。七天不见米粒，一行人多有病倒。

饿，病，饥困交加。

而此时的孔子呢，依然读经弹琴。

面对孔子的不亦乐乎，弟子们不干了。按照《史记》的记载，子路“愠见”，即怒气现露；子贡“色作”，即面容变色。想想也是，弟子们都这样了，你还有闲情雅致弹琴？

作为领头人，作为舵手，导致今天这般落魄，还好意思在这里吹拉弹唱，要脸不要啊？

孔子知道弟子们心中不高兴，便叫来弟子谈话，于是出现一场非常精彩的思想辩论。

首先叫来的是子路。

《史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孔子问道：“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他却流窜在旷野，难道是我的学说有问题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

孔子的问，貌似在反思自己，那个傻哥们子路就这样想。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子路有点虚地说：“大概是我们还不够仁吧，所以人家不信任我们；或是我们还不够智慧，所以人家不施行我们的主张。”

孔子说：“有这样的事吗？如果‘使人信’，才是评价一个人有没有仁德的标准，哪么，伯夷、叔齐算什么？”

伯夷、叔齐，生活于商末周初。武王伐纣时，二人曾极力反对，认为诸侯伐君为不仁，极力劝谏。武王不听，决意灭商。伯夷、叔齐对周武王的行为嗤之以鼻，誓死不作周的臣民，也不吃周人的粮食。结果呢，天下都周人的，只能饿死，于是二人就饿死在首阳山。

伯夷、叔齐的品行，一直被后世人称颂，称他们有节操。但是，他们的主张却并没有被当时人采纳。这样的话，孔子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如果“被人相信”才是一个仁者的标准，那么这俩人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还歌颂他们有仁德？

同样，按照子路的意思，只要做到有智慧就能推行自己的主张，哪比干算什么？比干没有智慧吗？他为何还落得个被纣王剖心？

子路退出，子贡进来见孔子。

孔子对子贡重复问话：“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而他却流窜在旷野，难道我的学说有问题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

子贡是聪明人，说：“夫子的学说博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夫子。夫子何不稍微降低一下您的标准，让天下容纳您呢？”

子贡名字叫端木赐，所以，孔子称呼他为“赐”。孔子说：“赐啊，好的农夫虽然善于耕种，但他却不一定有好的收获；好的工匠虽然有精巧的手艺，但他的所作却未必能使买家称心如意。有修养的人能研修自己的学说，框架分明，系统理顺，学问做得扎扎实实，但不一定被世人所接受。现在你不去研修自己的学说，反而想自降身价来迎合世人。赐啊，你的志向不够远大啊。”

子贡出去之后，颜回进来见孔子。

孔子说重复问话：“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

颜回这个人，很明显是开了外挂后进来的。他一开口，就底气十足，说：“夫子的学说博大到了极点，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夫子。虽然是这样，夫子还是推行自己的主张，是啊，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不被接受，这样才能显示出君子的本色！一个人不研修自己的学问，那才是自己的耻辱。至于学问不被世人所用，那是当权者的耻辱了。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容纳，方能显出君子的本色！”

颜回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颜回这外挂开的。

听得孔子几乎要手舞足蹈，欣然而笑曰：“是这样的吗，姓颜的小伙子！啊，假如你很有钱，我一定去给你做管家！”

颜回这马屁拍的好，这一席话，孔子估计弹琴更有劲了。嗯，自己没学问，那是自己有问题，有了学问，而天下人不赏识，那是天下人的问题。擦，有木有点，举世混浊唯我独清的感觉？

——不被接受，所以我们是君子！颜回的回答，让人想起了领袖的话。

我们伟大的领袖列宁教导我们：

列宁：“是的，年轻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但是，嗯，如果我们换种说法的话……这也是一种阿Q精神。

阿Q：“我总算被儿子打了。”

不过，不要笑，道理就是这样，看你信什么。

毫无道理的自信和遥不可及的梦想，是所有的牛人，都必具备的“素质”。

曾经有人就笑孔子说，世道都乱成这样了，你还出来折腾啥啊？甚至有人说他，四处碰壁，落魄地像一条丧家狗！对此，孔子呢，天空飘过五个字：

这都不是事！

就是这样的“阿Q精神”，激励了一批又一批人。这样的精神在后来的墨子身上、孟子、庄子身上，甚至商鞅身上都可以见到。

维护自己的追求，坚信自己的价值信条，方为君子。因而，孔子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但他肯定是一个价值信仰的追求者。求德、求仁是他最根本的追求，别人接受不接受，别人用不用自己，那是别人的事。所谓君子，不就是这样吗？他要做的，是相信自己的信仰，然后埋头于自己的学问是否成立，自己的理论是否稳固，而不是天天想着别人能不能接受你：

“赐，而志不远矣！”——子贡，你的志向不够远大啊！

是的，价值追求，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能因为别人不同意自己的观念，不认同自己的主张而放弃。自己的信仰追求，不容有“怀疑论”，这如批评子路的观点。子路是个军人，军人的特点是失败后，会反思自己。但是，作为信仰，一旦抉择，无畏输赢。

自己的信仰追求，不能讨价还价，更不能偷工减料，如批评子贡的“权宜论”。子贡是个商人，商人的特点就是讨价还价，问题是信仰一旦缩水，那还算信仰吗？

这就是孔子为何如此坚定自己态度的缘由！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只有相信自己的人，才能坚定自己的发现，最后去开创属于自己的大道！

对于此次事件，《荀子》一书，是如此评价的：

“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

芷兰长在深山老林之中，不会因为没有人赏识就不芳香了；君子做学问，目的不是为了让天下人认可，在于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感到困惑，遭受忧患的时候意志不衰退。一个人，有没有德才，在于资质，做还是不做，在于人的决定，得不得到赏识，在于时机，是死还是生，在于命运。现在有人，没有遇上机遇，即使贤能，他能有所作为吗？如果遇到时机，那还有什么困难！

这是《荀子》的评论。我们再来看《庄子》一书，对此事件的评论。

庄子认为孔子如此穷途末路，如此贫苦潦倒，还如此乐观，其乐，在于乐道。

《庄子》：“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

得道的人，是快乐的，不在乎眼前小利小惠的得得失失，有道和德，就已经得到了生命的本义，其它还重要吗？所以，走投无路也好，事业亨通也罢，都不过如四季一般，瞬息变化罢了。所以，得道者何患“穷通”？

孔子、庄子，这是两个不同学派的人。本来，按照传统的说法，儒道两家是对着干。按照这个思路，《庄子》一书是处处想找孔子的茬。但是，此言看到深处，俩人全是惺惺相惜。

《庄子》：“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一个人，即便是全社会的人都称赞他，他不会因此而更加奋勉，全社会的人都责难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为沮丧。因为，他能认清自我与外物的分际，辨明荣辱的界限。自定，不过如此而已！

孔子牛的地方，就是为后来的读书人、后来的文人学士，开辟了自觉自立的道路。于是，这种毅然决然的行为，就有了《孟子》“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有了《中庸》对“自诚明”的自信，有了《大学》对“明明德”的追求，有了《儒行》里对“特立独行”的肯定。

“君子固穷”，宣告了古华夏文人的独立。自此，一群源生于贵族系统的祭祀、言官、占师、乐工、方士，取而代之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士族。它所代表的精神，也为后世华夏的持久辉煌带来了希望。

坚定自己，相信自己！

本系列下一章：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