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传奇》由程国赋校注。主要了精选唐代传奇39篇,宋代传奇12篇,合计51篇。
“传奇”是古代小说的一种文体,是在史书传记和六朝志怪小说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文言短篇小说,盛行于唐宋时期。其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中国文学史、小说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本次主要从《太平广记》、鲁迅《唐宋传奇集》、汪辟疆《唐人小说》等中精选唐代传奇39篇,宋代传奇12篇,合计51篇。
目录
正文
卷一
【枕中记】唐 沈既济著
《枕中记》是唐代传奇小说,作者是沈既济。之后一再被人续写改编,元朝马致远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明朝汤显祖改编《邯郸记》,清代蒲松龄作《续黄粱》。他与萧颖士之子萧存及许孟容友善,都以文辞知名;又与著名史学家杜佑友好。他博通群籍,尤工史笔,撰《建中实录》10卷,为时所称;又撰有《选举志》10卷;二书今皆不传。《全唐文》录其文六篇。文中主张选拔有用人才、反对官吏冗滥。传奇作品有《枕中记》和《任氏传》。
《枕中记》 【原文】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凭倚)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
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读音quǎn,田间小沟)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青甆,而窍其两端,生俛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 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毚(读音chán)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读音xì,统一,协调)习(习习,和煦的样子)。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读音mó,策略,谋略)密令,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
两窜荒徼(读音jiào,边缘,即边塞),再登台铉(读音xuàn,句鼎的器具。台铉,犹指台鼎,古代称三公或宰相为台鼎),出入中外,徊翔台阁(尚书台称台阁,泛指宰相等高官),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读音mò,死),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内外,锦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读音mào,老),弥留沈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读音zhèn,病),日谓痊平。岂斯沈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读音jǔe,急迫的样子)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枕中记》【译文】
唐开元七年,有个叫吕翁的道士,获得了神仙之术,行走在邯郸的路上,住在旅舍中,收起帽子解松衣带靠者袋子坐着,一会儿见一个(走在)路旅途中的少年,他名叫卢生。身穿褐色(粗布)的短衣服,骑着青色的马,准备去田间(劳作),也在旅舍中停下,和吕翁同坐在一张席子上,言谈非常畅快。
时间长了,卢生看看自己的衣服破烂肮脏,便长声叹息道:"大丈夫生在世上不得意,困窘成这样啊!"吕翁说:"看您的身体,没有痛苦没有灾病,言谈有度,却叹困,为什么啊?"卢生说:"我这是苟且偷生啊,哪有什么合适之说?"卢翁说:"这样还不叫合适,那什么叫合适呢?"回答说:"士人活在这世上,应当是建功立名,进出(朝廷应该)不是个将就是个相,(家中)用来盛装食物的鼎应该排成列,听的音乐应该可以选择地听,让家族更加昌盛家庭更加富裕,这样才可以说得上合适啊。我曾经致力于学习,具有娴熟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自己觉得高官可以容易地得到。现在已经是壮年了,还在农田里耕作,不是困还是什么?"说完,就眼睛迷蒙想睡觉。当时店主正蒸黍(做饭)。吕翁从囊中取出枕头给他,说:"您枕着我的枕头,可以让您如您的志向那样实现您的志向。"
那枕头是青色的瓷器,并在两端开有空,卢生侧过头去睡在枕头上,看见那孔渐渐变大,(并且其中)明亮有光。便投身进入,于是回到了家。几个月后,他娶了清河崔氏的女子做妻子,这女人容貌很美丽,卢生的资产更加丰厚。卢生非常高兴,于是衣服装束和车马,日渐鲜亮隆重。第二年,科举考进士,他通过了科举考试脱去平民的衣装,任秘(书)校(对)官,奉皇帝的旨意,转到渭南当县尉,不久迁升做监察御史,转而做起居舍人知制诰的衔位,三年过后,出掌同州当地方长官,升迁到陕当牧,生性喜好水利建筑,从陕西开河八十里,解决了交通,当地的人们因此获利,刻石碑记录他的功德,改任卞州的地方长官,到河南道(地名)当采访使(官名),应皇帝的命令到京城当京兆尹。当年,神武皇帝(唐玄宗)正用武力对付戎狄(泛指边境的少数民族),拓展疆土,当时吐蕃的悉抹逻和烛龙莽布支攻陷了瓜沙(地名),节度使王君毚刚刚被杀,黄河、湟水一带告急。皇帝想要具有将帅才能的人,于是授予卢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的官职。卢生大破戎虏,斩杀了七千个首级,拓展了疆土九百平方里,建筑了三座大城来把守要害,边疆的老百姓在居延山(地名,在今天的甘肃境内)立石碑歌颂他。回到朝廷按照功劳受到封爵授勋,封赏的礼仪非常盛大,官职升为吏部侍郎,迁升为户部尚书并兼任御史大夫,一时之间名望清高而尊重,大家都安然服帖。这样一来非常被当时的宰相所妒忌,宰相用流言飞语中伤他,被贬做端州刺史。三年后,应皇帝的命令到皇帝身边当常侍,没多久,当上了宰相。和宰相肖嵩、宰相裴光庭共同执掌朝政大权十多年,高妙的谋略严谨的命令,每天接连发布,出谋划策启发皇帝,卢生被人们称为贤相。同朝的官僚害他,又诬陷他和边疆的将领勾结,图谋不轨。皇帝下诏把他关进监狱。官吏带着随从到他家马上将他抓起来了。卢生惊惶恐怕自己将要没命,对妻儿说:"我老家在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防饥谨,何苦要求官受禄呢?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向往(当初)穿短的粗布衣服、骑青色的小马,行走在邯郸的路上,得不到了啊!"(于是)拿刀自杀抹脖子。他的妻子(赶紧)抢救,才没有死。受他牵连的人全部死了,只有卢生被宦官求情保住了性命,免了死罪,流放到驩州。几年以后,皇帝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恢复了官职当了宰相,册封为燕国公,特别受到恩宠。他生了几个儿子:名叫俭、传、位、倜、倚,都很有才能。卢俭中了进士,当上了考功员外,卢传当上了侍御郎,卢位当上了太常丞,卢倜当上了万年的县尉,卢倚是最出色的,年龄二十八岁,当上了左襄,他们所结的亲都是名门望族。有孙子十多个。
后来卢生年纪渐渐衰老,多次要求告老辞官,都没有得到允许。病了,皇帝身边的宦官前来探病,接踵而至,名医和上等的药材,没有不是最好的。将要死了,上奏书说:"我本来是山东一般的儒生,以在田圃中劳作而自得其乐。偶尔遇上皇上的恩宠,得以名列官员的位置。承蒙皇帝过分特殊的嘉奖,得到特别的俸禄和太多的家私,出门拥有隆重的仪式,进朝当上了宰相的高职,与朝中内外(的皇亲国戚)结交,锦绣人生多年。有负于皇帝的恩宠,对皇帝圣明的教化没有什么帮助。我不过是个小人却居了圣贤的位置遗留不少祸害,深感如履薄冰诚惶诚恐,一天比一天担心,不知不觉我已经老了。今年已经超过八十岁了,我的官位高到了三公的极点,命岁到头了,筋骨形骸都老了,弥留之际身体沉重困顿,等待(死期)的时日马上要完了,管不成什么事情的了,非常感谢皇上的无限圣明,白白辜负了皇帝的恩宠,永远歌颂当今皇帝这年代。非常感激和留恋。(我)非常诚恳地奉上此表(书)陈述我的感谢。"皇帝下诏书说:"你以美好的德行,作我的首席辅佐,出可以作我的保障和护翼,入朝帮我实施和谐光明的朝政。平安繁盛二纪(两个十二年),完全是靠你啊,你得的疾病,原以为马上就可以痊愈。没想到病久难治,(令我)非常担心痛惜。现在命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去你家探望,好好治疗,为了我你要珍惜生命,还要心存希望,期望能够痊愈。"当天晚上,(卢生)死。
卢生伸个懒腰醒来,看见自己的身体还睡在旅舍之中,吕翁坐在自己身旁,店主蒸的黍还没有熟,接触到的东西跟原来一样。卢生急切起来,说:"难道那是个梦吗?"吕翁对卢生说:"人生所经历的辉煌,不过如此啊。"卢生惆怅良久,谢道:"恩宠屈辱的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获得和丧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全知道了。这是先生你遏止我的欲念啊,我哪能不接受教诲啊!"一再磕头拜谢后离去。
【枕中记(完)】
【任氏传】唐 沈既济撰 《任氏传》,唐代传奇小说,共1卷。沈既济撰。是最早的借狐仙写人、写现实生活的作品。描写一个由狐狸幻化的女子任氏忠于爱情、不畏强暴的故事。一反以往狐妖鬼魅害人的传统观念,塑造了一个聪明美丽、坚贞多情的狐精形象,具有反封建意义。
沈既济(约750--800)字不详,德清(今属浙江)人。唐代小说家,史学家。唐德宗时做过史馆修撰,《旧唐书》本传称他"博通群籍,史笔尤工"。(元和姓纂作吴兴武康人。此从两唐书)生卒年均不详,约唐德宗建中元年前后在世。
经学该明。杨炎荐其有良史才,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尝请省天后纪,合中宗纪,议不行。唐德宗立,锐于治,诏两省分置待诏官,权公钱收子赡用,沈既济谏止。后杨炎得罪,沈既济坐贬处州司户参军。复入朝,位礼部员外郎,卒。沈既济著有《建中实录》十卷,《旧唐书本传》及传奇文《枕中记》、《任氏传》,《全唐文》录其文6篇,并行于世。《枕中记》和《任氏传》是中唐传奇中创作年代较早的名篇,标志唐传奇创作进入全盛时期,对后世文学颇有影响。
长安有一人,名叫郑六,一日骑驴过升平北门,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尤为秀丽。郑六不禁心向往之,与白衣女子搭讪,那女子也不拒绝。郑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处,只见房屋修正,甚是华贵。女子置酒招待郑六,并留郑六歇宿。女子自称为任氏,美艳丰丽,歌笑俱绝。郑六不觉被其迷惑。任氏称郑六不便久留,天还未亮,就送他离开。
郑六见时候尚早,就坐在一家饼铺里休息,顺便跟主人闲谈,问方才任氏所居之处是谁家的宅子。饼铺主人却说那宅子早就荒废多年了。郑六大骇,不肯相信。主人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着一位狐仙,常诱惑男子同寝。郑六心下惊异,不敢多说什么。
但他对任氏的美艳却无法相忘,过了十余日,偶然在西市衣铺里见到任氏,郑六连声招呼,任氏却以扇遮面,不肯回答。郑六再见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赌咒,并不因她是狐妖而嫌弃,任氏这才与他相见,欢会如初。
郑六另外买了座宅子,与任氏同住,视之如妻室。后来郑六因官赴任,想带着任氏一起去,任氏却无论如何不肯同行。郑六再三恳请,过了很久,任氏才皱眉说有个巫师说她今 年不宜西行。郑六大笑,觉得这都是迷信妄言。不得已,任氏只好同行。当他们走到马嵬时,正碰上一群猎户。一只苍犬自草丛中突然窜出,任氏大惊,化成狐狸狂奔,苍犬狂叫着在后面追赶,郑六悔恨交加,策马在后连声呵斥,奔走了一里多路,任氏死于苍犬之口。郑六倾囊而出,赎下任氏尸体葬下。回首看见任氏骑过的马在路边悠然吃草,任氏的衣服委顿在马鞍上,鞋袜还挂在马镫上,正如一只蝉蜕。
正文
《任氏传》【原文】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
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睐,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昵。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絷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娇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
既行,乃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
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
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郑子许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
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篲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馀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
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昵,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恡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任氏知其爱己,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廛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结,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馀,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馀,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悺曰:"谐矣。"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
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入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眚在左股。郑子买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卖,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不获已,遂卖,卒不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于崟。崟将买全彩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
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出祖于临皋,挥袂别去。
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然。唯首饰坠地,馀无所见。女奴亦逝矣。
旬馀,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泫然对曰:"殁矣。"崟闻之亦恸,相持于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
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五,卒。
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送殁而不返。
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颖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沈既济撰。
《任氏传》【译文】
任氏是个女妖。有个姓韦的刺史,名叫崟,排行第九,是信安郡王李袆的外孙。年轻时放荡不羁,喜好饮酒。他伯父家的妹婿姓郑,排行第六,记不得名字叫什么了。早年习武艺,也喜好酒色,贫穷而无家,只得依附于妻子的家族。和韦崟很要好,起居游逛常在一起。
天宝九年夏季大月,韦崟和郑某在长安大街上行走,打算到新昌里喝酒。到了宣平里的南面,郑某有事告辞,请求离开一会儿,然后到酒馆碰头。韦崟骑白马往东去了。郑某乘驴子往南,进入升平里北门。恰巧遇到三个女人在路上走,当中有个穿白衣服的,容貌艳丽。郑某见了她惊喜爱慕,赶着他的驴子,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跟在后面,想挑逗她又不敢。穿白衣服的女人经常用眼瞟他,对郑某的挑逗有接受的意思。
郑某和她开玩笑说:「这样美丽漂亮,却徒步行走,为什么呢!」穿白衣服的女人笑着说:「有坐骑不晓得借给我,不徒步又怎么办呢?」郑某说:「劣等的坐骑不配替美人代步,现今马上就奉送给你。我能步行相随,就很满足了。」于是相视而大笑。同行的那两个女人更是轮番地调笑诱惑他,渐渐也就亲呢了。郑某跟着她往东走,到了乐游园,天色已经昏黑了。只见一所住宅,外绕土墙,前有可通车子的大门,房子高大整齐。穿白衣服的女人将进屋子时,回头说:「请略等片刻。」便进去了。有个随从的婢女,留在门和屏风之间,问他的姓氏排行。郑某便告诉了她,也问白衣女子的姓氏排行。她回答道:「姓任,排行二十。」不一会儿,就请他进去。郑某把驴子系在门口,把帽子安在鞍上,这才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来接待他,此人就是任氏的姐姐。
排好蜡烛摆好筵席,再举杯劝酒。任氏换过衣服出来,畅饮,极为欢快,夜深了方才入寝。她姿质妍丽,歌唱说笑的神态,一颦一笑都很美艳,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天快亮时,任氏说:「你可以走了。我们姐妹都列名在教坊,职务隶属南衙管辖,早晨起来就将出门,不能久留。」于是约定以后见面的日期就离开了。郑某告别后,到了里门,门还关着没有开。门边有胡人卖饼的屋子,刚刚点起灯生火,郑某就在帘下休息,等待解除宵禁的街鼓敲响,就和主人攀谈起来,郑某指着夜宿的地方问他说:「从这里往东转,有个大门,是哪家的住宅?」主人说:「这里是一片残墙断壁的荒地,没有住宅呀。」郑某说:「刚刚经过那里,怎说没有呢?」和他苦苦争执起来。主人突然醒悟,说道:「喔!我知道了。这个地方有一只狐狸,多次引诱男人同宿,我曾经多次看见过啦。如今你也遇到了吗?」郑某感到难为情,隐暪道:「没有。」
等到天亮,他又去那地方,只见土墙车门照旧,偷看里面,只是一片荒草废园罢了。回去之后,见到韦崟,韦崟责怪他失约。郑某没有泄露这个秘密,而用其它事情搪塞过去了。然而每想到任氏的妖娆美貌,就希望再见见她,这个念头在心里一直忘不掉。
经过十多天,郑某出游,走进西市的衣服铺,突然瞥见了任氏,以前的婢女也同她在一起。郑某立即喊她。任氏在人群里躲来躲去想避开他。郑某连声叫她并向前追去,她才背向郑某站住,用扇子挡在身后,说:「您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接近我呢?」郑某说:「虽然知道,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答道:「事情很让人感到羞耻,没有脸再见您。」郑某说:「我朝思暮想到这个地步,您忍心抛弃我吗?」任氏答道:「怎么敢抛弃呢,只是怕您讨厌我啊。」郑某发誓,词意更加恳切。任氏这才拿开扇子看他,露出脸来,其光彩艳丽如初。她对郑某说:「人世间像我这样的不止一个,您自己不能识别罢了,不要只是对我感到好奇。」郑某请她和自己同叙旧欢。她答道:「大凡我们这一类人,被人厌恶忌讳的原因,不是别的,为的是会伤人呀。我却不是这样的。如果您不赚弃,我愿终身侍奉您。」郑某答应找一座住处和她同居。任氏说:「从这里往东,有大树从屋梁中间伸出去的地方,门庭小巷幽静,可以租来居住。前些时候从宣平里的南面,骑着白马往东去的人,不是你妻子的兄弟吗?他家里有多出的日常用具,可以借用。」
这时韦崟的伯叔都在外地做官,几座庭院的日常用具全部收藏着。郑某按她的话找到了房子,又往韦崟处去借用具。
韦崟问他干什么用,郑某说:「新得到一个美人,已经租好了房子,借点用具以备需用。」韦崟笑道:「看你的相貌,得到的一定是个丑八怪,说什么绝代佳人。」韦崟便把帐幔床榻席子等用具都借给了他,让家僮中聪明机灵的人,跟在后面偷看。家僮一会儿就急奔回来报告,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韦崟迎上去问道:(有吗!)又问:「容貌怎么样!」答道:「奇怪啊!世上从没有见到过的美人。」韦崟的亲戚族众人多,而且一向同他们游荡,见过许多美丽的女人。他就问道:「与某人比谁美?」家僮说:「不能和她相比啊!」韦崟遍举出美人四五个,家僮都说:「不能和她相比啊!」当时吴王有个排行第六的女儿,就是韦崟的妻妹,美丽像神仙,中表姐妹中她的美貌向来被推为第一。韦崟问道:「同吴王第六个女儿相比谁美?」家僮还是说:「不能和她并列。」
韦崟拍手大惊道:「世上难道有这样的人吗?」赶忙让人打水洗脖子,戴好头巾便前去。他到达时,郑某刚好外出。韦崟进了门,看见小家僮拿着扫帚正在扫地,有一个婢女在门边,其它什么也没看见。他向小僮打听,小僮笑道:「没有此人。」韦崟环现室内,看见有红裙从门下露出,走近细看,只见任氏藏身在门后。韦崟引她来到亮处看,怕已超过了那小僮的话了。韦崟对她爱得发狂,便搂着要凌辱她,任氏不从。韦崟凭着力大强迫她,正当危急时,她就说:「我服从了,请稍等一下。」等韦崟一松手,她就像先前一样顽强反抗,像这样有好几次了,韦崟便使尽全力紧紧抱住她。任氏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自己估计逃脱不了,便撒手不再抗拒,然而神倩渗淡剧变。韦崟问道:「为什么脸色这样不愉快!」任氏长叹一口气说:「郑六这人算可怜啊!」
韦崟说:「这话怎讲?」答道:「郑六有六尺之躯,却不能庇护一个女人,说得上是大丈夫吗!而您从小豪侠奢华,得到那么多美女,遇到的和我相同的人多得很。但那郑六,却是贫贱之人。所称心的,只有我罢了。能忍心以您的有余,去夺他的不足吗?可怜他穷困乏食,不能自立,穿您的衣服,吃您的饭,所以被您支配。如能自行解决粗茶淡饭,也不至于到这地步。」韦崟豪爽有义气,听了这番话,立即放开了她,整理衣襟而道歉道:「不敢无礼。」一会儿郑某回来了,和韦崟相视而笑。
从此以后,凡是任氏的柴米肉食,都由韦崟供给。任氏经常外出交往,有时坐车,有时骑马,有时乘轿,有时步行,所到之处没有一定。韦崟每天和她游玩,非常快活。每次相互调笑,无所不至,只是不涉及淫乱罢了。因此韦崟爱她尊重她,没有什么吝惜的,吃什么喝什么,从未忘记她。任氏知道他爱自己。为此道谢说:「惭愧蒙您厚爱。只是以我丑陋的姿容,不足以报答厚恩。而且不能做对不起郑六的事,所以不能满足您的欢爱。我是秦地的人,生长在秦城。家中本以倡优为业,中表亲戚,很多人做了人家宠爱的姬妾,因此对长安的妓院都很熟悉。如有突出的美女,您喜欢而不能得到的,我能替您弄来。愿意以此报答恩德。」韦崟说:「好极了!」集市上有个卖衣服的妇人叫张十五娘的,肤肌像凝脂般洁白,韦崟一直喜欢她,于是问任氏是否认识她。任氏答道:「她是我表妹,得到她很容易。」
十多天后,果然得到了她,但几个月后韦崟就厌弃了。任氏说:「做生意的人容易得到,这不足以显示我报效的诚意。如有深远阻隔难于访求的人,请说说看,愿意为您尽心尽力。」韦崟说:「昨天是寒食节,我和两三个朋友在千福寺游玩,看见刁缅将军在殿堂上陈列的乐队。其中有个善于吹笙的,年纪约十六岁,双鬟垂耳,娇俏的姿容貌美绝伦。或许你也认得她吧?」任氏说:「这是得宠的婢女。她的母亲就是我的表姐,求她就行了。」韦崟拜倒在席下,任氏答应了他。自此便出入于刁家。一个月后,韦崟催问她有什么办法。任氏想要两匹绢来送礼。韦崟照数给了她。过了两天,任氏和韦崟正在吃饭,刁缅派仆人牵着青黑色的马来迎接任氏。任氏听到召唤,笑着对韦崟说:「事成了。」开始,任氏用计使那个得宠的婢女得了病,针灸吃药都不能减轻。
她母亲和刁缅很担忧,打算找巫师来治,任氏暗中贿赂巫师,指明自己的住处,叫他说明让婢女到这边来就吉利。等到看病时,巫师说:「在家不吉利,应当出外住在东南某处,以便取得生命元气。」刁缅和她母亲寻找那个地方,正是任氏的家宅所在。刁缅便请求居住。任氏假意推说地方狭小,经他们再三请求方才答应。于是刁缅装运衣物珍宝,把宠奴和她母亲一起送到任氏那里。刚到,病就好了。没过几天,任氏偷偷带来韦崟和她私通,一个月后便怀了孕。她母亲害怕,立即回到了刁缅身边,从此与女儿断绝了联系。有一天,任氏对郑某说:「您能弄到五、六千文钱吗?打算替你谋取利益。」郑某说:「可以。」于是向人求借,得钱六千文。任氏说:「有在市场上卖马的,马的大腿上有小毛病,可以买下来养着。」郑某到集市上,果然看见一个人牵着马出卖、马的左边大腿上有小毛病,郑某买了回来。他妻子的兄弟都讥笑他,说:「这是废物,买来干什么!」没有多久,任氏说:「马可以卖掉了,应当要价三万文。」郑某便去卖它。有出价两万的,郑某不卖。市上的人都说:「那人何苦要出高价,这人为什么又舍不得卖呢!」郑某骑着马回来,要买的人跟着到了他的门口,一再提高价钱,到了二万五千文钱。郑某仍然不卖,对他说:「非三万文钱不卖。」他妻子的兄弟都聚集在一起骂他。郑某不得已,便卖了,终于没有卖到三万。随后暗暗打听买马的人,了解其中原因。
原来是昭应县饲养着皇家一匹大腿上有小毛病的马,已死去三年了,养这匹马的吏卒没有及时在记录薄上注锁。官府查它的价钱,结算为六万文。假如以半价买马,得到的钱还很多。如果有匹马去充数,那么一年喂养的粮草费用,全由吏卒得到,况且支付的钱很少,因此买下了。任氏又因为衣服破旧,向韦崟要衣服。韦崟打算买整匹彩缎给她。任氏不想要,说:「希望得到现成的。」韦釜叫来买卖人张大替她买,让他去见任氏,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张大见到她,惊异地对韦釜说:「这一定是仙人贵戚,被您盗窃来了,况且这样的女人不是人世间所应有的,希望,尽快把她送回去,不要陷于灾祸。」她容貌的动人到了这般地步。最后还是买了现成的衣服而不自己缝制,不懂得她是什么意思。过后一年多,郑某通过武职的调选,授槐里府的果毅都尉,在金城县。 当时郑某恰好又结了婚,虽然白天在外游荡,但晚上睡在家里,常恨不能和任氏过夜。他将去上任,邀请任氏一同去。任氏不想去,说:「十天一个月地一同赶路,不能算是什么欢乐。请你算好供给我的口粮,我安心定居等你回来。」郑某恳求再三,任氏越发不同意,郑某于是请求韦釜帮助。韦釜和他再三劝说,并质问她是何原因。任氏好久才说:「有位巫师说我今 年往西去不吉利,所以我不愿去。」郑某十分疑惑,不再考虑其它,和韦釜大笑道:「这样的明智的人,却被妖言迷惑住了,是什度原故啊!」坚决恳求她一起去,任氏说:「假如巫师的话可以应验,白白为您死去,有什度好处?」二人说:「哪里有这种道理呢?」仍像开头一样恳求同往。任氏不得已,便一同去了。韦崟把马借给她,在临皋驿饯行,挥袖告别而去。过了两夜,到了马搜坡。任氏骑马走在前面,郑某骑驴在后面,婢女另有坐骑,又在他后面。这时西门的官府养马人在洛川训练猎狗,已有十天了。刚好在路上遇到,青灰色的猎狗从草丛里窜出。郑某看到任氏忽然掉下地来,显出原形往南飞奔而去,猎狗追赶它。郑某跟着奔跑呼喊,不能制止。跑出一里多,任氏被猎狗咬死了。
郑某含泪拿出包裹中的钱,将任氏赎回来埋葬了,并削块木头插在坟上做标记。郑某回头看她的马在路边吃草,衣服全都委散在鞍上,鞋袜仍悬在马镫间,像蝉脱的壳一样。只是首饰掉在地上,其它就看不到什么了。婢女也失踪了。十多天后,郑某回城。韦崟见到他很高兴,迎上去问道:「任氏平安吗?」郑某流泪答道:「已死了。」韦崟听了也很伤心,两人在屋里拉着手,尽情痛哭。慢慢问起她这度快就死了的原因。答道:「被猎狗伤害。」韦釜说:「猎狗虽凶猛,怎能害死人!」答道:「任氏不是人。」韦釜惊讶地说:「不是人,是什么!」郑某这才说明事情本末。韦釜惊讶叹息不已。第二天,让人驾车和郑某一同前往马搜坡,打开墓穴看她,悲痛好久才回来。追想起以前的事,只有衣服不自己做,这点和人很不相同。在这之后郑某做了总监使,家中很富有,马厩里有马十多匹。六十五岁才去世。
大历年间,沈既济住在钟陵,曾与韦崟有所交往,屡次说起这件事,所以知道得最详细。后来韦崟当了殿中侍御史,兼任陇州刺史,就死在任上没有回来。唉,动物的感情,也有合乎人道的。遇到强暴不失去贞节,献身于人一直到死,即使现今的妇女也有比不上的。可惜的是郑生不是个精明细心的人,只是喜欢她的美貌却不能考察她的性情,假使他是个有渊博学识的人,一定能运用万物发展变化的道理,考察神与人之间的异同,写成美妙的文章,传播重要而微妙的人情道理,不能仅仅停止在欣赏她的风情姿态上,可惜呀。建中年间的第二年,沈既济从左拾遗任上,同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全被贬官到东南地区去。从秦地到吴地去,水上陆上走一条路,当时从前的拾遗朱放,因外出旅游也随在一起,飘在颍水上,接着又渡过淮河,船挨着船顺流而下。白天喝酒晚上说话,各人说些奇异的故事,各位君子听了任氏的事,都深深地替她叹息惊奇,因而让沈既济给任氏写个传,来记载这件特异的事。沈既济就撰写了这个故事。
【任氏传(完)】
【离魂记】唐 陈玄佑著
《离魂记》,中国唐代传奇小说。共一卷。收入《太平广记》358卷,鲁迅校辑《唐宋传奇集》也收入此篇。作者陈玄佑,代宗大历时人,生平事迹不详。
本篇以离奇怪诞的情节,反映了当时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由的愿望,歌颂了他们反抗封建礼教的斗争,具有典型意义。篇末写到倩娘的离魂与肉体相合时,巧妙缀上"其衣裳皆重"这样一个细节,给人以似幻似真的感觉。离魂以求爱情婚姻故事,始见于南朝刘义庆《幽明录·庞阿》。唐代颇有敷衍为传奇作品的,《太平广记》另收有《灵怪录·郑生》、《独异记·韦隐》,都叙述唐人离魂故事,但描写较本篇更为简略。元代郑光祖(郑德辉)《述青琐倩女离魂》杂剧,即根据本篇故事演绎而成。
作者陈玄佑,代宗大历时人,生平事迹不详。《离魂记》写张倩娘与表兄王宙从小相爱,倩娘父张镒也常说将来当以倩娘嫁王宙。但二人成年后,张镒竟以倩娘另许他人。倩娘因此抑郁成病,王宙也托故赴长安,与倩娘诀别。不料倩娘半夜追来船上,乃一起出走蜀地,同居五年,生有二子。本篇以离奇怪诞的情节,反映了当时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由的愿望,歌颂了他们反抗封建礼教的斗争,具有典型意义。篇末写到倩娘的离魂与肉体相合时,巧妙缀上"其衣裳皆重"这样一个细节,给人以似幻似真的感觉。离魂以求爱情婚姻故事,始见于南朝刘义庆《幽明录·庞阿》。唐代颇有敷衍为传奇作品的,《太平广记》另收有《灵怪录·郑生》、《独异记·韦隐》都叙述唐人离魂故事,但描写较本篇更为简略。元代郑光祖《倩女离魂》杂剧,即根据本篇故事演绎
《离魂记》【原文】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
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察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诀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情倩于船,连夜遁去。
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铁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情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可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离魂记》【译文】
武则天天授三年,清河郡有个张镒,因为到衡州做官,就在那里安了家。张镒性情简淡好静,少有知音朋友。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早年夭折,幼女名唤倩娘,端庄美丽,无人能及。张镒的外甥王宙是太原人士,从小就聪明有悟性,貌美有风仪。张镒非常器重这个外甥,每每对他说:"将来定当把倩娘嫁给你做妻子。"渐渐的,倩娘和王宙各自长大了,他们私下里时时彼此爱慕思念,家人却并不知道。
后来张镒的幕僚中有要去选部的人向张家求亲,张镒就同意了。倩娘听闻此事,郁郁寡欢;王宙知道后也深深怨恨,随即托词说应当调任,向张家请辞去京城。张家劝止不住,于是厚礼相待地送走了外甥。
王宙与舅舅告了别上了船,心中暗暗悲怆。傍晚时分,船行水路穿过山峦几重停在了数里之外。半夜里,王宙正辗转难眠,忽然听到岸上有人赶来,步履非常迅速匆忙,片刻之间就到了船边。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倩娘赤着脚徒步追来。王宙欣喜若狂,抓住倩娘的手问她因何而来。倩娘泣声回答道:"你的情谊是如此厚重,即便在睡梦里我都感应感谢。如今父亲将我许给别人,强行改变我的意愿,而我又知道你对我情深似海不会轻易改变,我前思后想惟恐你杀身徇情,所以不顾性命、舍弃了家人来私自投奔。"王宙听完喜出望外,欢欣雀跃。于是就将倩娘隐匿在船中,连夜船行而去。两人加速赶路,不出数月就到了四川。又过了五年,两人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与张镒更是音信断绝。倩娘思念父母,常常对着王宙哭泣说:"我当年不肯辜负你的情义,背弃了礼仪伦常和你私奔。到如今和双亲隔绝分离,已经足足五年了。可叹我活在天地之下却不能对父母尽孝,还有什么脸面呢?"王宙听了,也为妻子的话伤心,说:"我们这就将要回去,再也不必为远离双亲而痛苦。"于是夫妻二人一起回到了衡州。
等到了衡州,王宙独身一个人先到了舅舅张镒家中,为自己带走倩娘的事谢罪叩头。张镒诧异道:"我女儿倩娘明明卧病家中已经好几年了,你怎么这样胡说呢!"王宙说:"你若不信,可以到船上与倩娘相见!"张镒大惊,忙差家人去看,果然看到倩娘坐在船中,神情怡然欢畅,见到来验看的家人,还询问说:"我父母可否安泰?"家人惊为异事,急忙跑回来告知张镒。此时内室中卧病多年的女儿也听闻后欢喜地起身,梳妆更衣,笑颜逐开却并不说话。这倩娘走出房中与从外归家的倩娘相遇,两人身型叠合融为一体,就连衣服都是重为一样。
张家觉得这件事终究算是离奇不正,于是隐瞒不说。只有亲戚中偶有偷偷知道的。后来又过了四十年,王宙倩娘夫妇过世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因为孝廉而获取了功名,当了县丞县尉。
我陈玄佑年少的时候常常听说这个故事,或雷同或相异,或有人说是假的。唐代宗大历年末(779年),我遇见了莱芜县令张仲规,他向我详细讲述了这个故事的本末。因为张镒是他的堂叔,而他的讲说也十分细致完备,我因此记录之。
【离魂记(完)】
【补江总白猿传】唐 佚名撰
《补江总白猿传》,唐代中国文言传奇小说,共一卷。作者不详。收入《顾氏文房小说》、《太平广记》444卷,鲁迅校辑《唐宋传奇集》收入了此篇。
作者不详;一般认为是唐前期作品。写梁大同末年欧阳纥率军南征﹐至长乐﹐妻为白猿精劫走。欧阳纥率兵入山﹐计杀白猿﹐而妻已孕﹐后生一子﹐状貌如猿猴。"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於时"。《直斋书录解题‧小说类》说﹐欧阳纥是唐初著名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因欧阳询貌类猕猴﹐当时同僚大臣长孙无忌曾作诗嘲谑(刘餗《隋唐嘉话》及孟棨《本事诗‧嘲戏》)。"此传遂因其嘲广之﹐以实其事"。它当是同时人所作﹐开了唐人以小说诬蔑他人的风气。题名中"补江总"三字﹐意谓江总为欧阳纥友﹐纥死后曾收养询﹐故备知其事﹐唯未作传述其事﹐所以补之。
猿猴劫人间妇女为妻﹐古籍中已有记载。汉焦延寿《易林‧坤之剥》说:"南山大玃盗我媚妾。"其后西晋张华《博物志》等书更有较具体的描述。本篇在构思上当受其影响。其内容尚沿袭六朝志怪小说遗风﹐但比起稍前的《古镜记》来﹐结构完整﹐情节曲折﹐描写也颇为生动﹐在唐代传奇艺术成熟过程中有一定的历史地位。宋代话本有《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其故事即脱胎於本篇。
《补江总白猿传》【原文】
梁大同未,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罙入深阻。屹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入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屹甚疑惧,夜勒兵环甚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
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己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绝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双。虽浸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
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们萝引縆,而涉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
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四眸一眸,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纪亦遽退。
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柬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练白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
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嘻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抬,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蹬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帔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叶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瞪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泡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那?”纥即取宝玉珍丽及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补江总白猿传》【译文】
梁朝大同末年,朝廷派平南将军蔺钦南征,大军一路杀至桂林,大破李师古、陈彻军。别将欧阳纥率军攻城略地到了长乐,平定了各洞府,深入崇山峻岭。欧阳纥的妻子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十分美丽。他的部下说:"将军为何带夫人来此地,当地有个神灵,善于盗窃年少女子,将军要好好保护夫人。"欧阳纥听了将信将疑,十分恐惧,夜里派士兵环卫屋庐,将妻子藏匿在密室里,紧锁室门,又派了十多个女奴伺候守护着。
一天夜里,阴风阵阵,室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到了五更天,寂静无声。守护的女奴因倦怠而打起了瞌睡,忽然有什么东西惊醒了她们,一看纥妻已经不见了,而室门关闭如故,没人知道是从哪出去的。室外山峦叠嶂,走不多远就会迷途,无法寻找追逐。到了天明,欧阳纥妻子仍然踪影全无。欧阳纥悲痛万分,发誓找不到人就绝不回去。于是他托病留下,将军队驻扎下来,自己整天四出各处,涉险深入山区搜寻妻子。
过了一个多月,欧阳纥忽然在百里外远的竹丛间找到妻子的一双绣鞋。虽然鞋子被雨淋水浸,还是可以辨认出来。欧阳纥见此越发凄切悲悼,寻找妻子的决心益发坚定了。他选出三十名壮士,携带兵器和干粮,一路风餐露宿地去寻人。又过了十来天,他们到了远离住所二百里左右处,南望有一座山,山势葱茏秀峻,他们来到山下,发现一条深溪环流,于是打造木舟渡了过去。
绝岩翠竹之间,不时可以见到红影翩跹,听到笑语盈盈。欧阳纥他们攀着萝藤爬了上去,只见矗立着一列列的奇树,间杂着珍异的花朵,地上绿草如茵,丰软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前,有数十个妇人,披戴穿着鲜丽光泽,进进出出,嬉笑玩闹着。看到有人过来,都有些不知所措,待欧阳纥走到面前,妇人们问他:"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欧阳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们。妇人们相视叹道:"令妻到这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卧病在床,你是应当去探看探看。"
欧阳纥走进洞去,洞口的门是以木头做的,洞内开辟出三间宽敞的石堂。四壁都架着床,床上铺着锦被。欧阳纥的妻子就躺在石榻上,榻前重茵累席,堆满了山珍美食。欧阳纥走上前去看他妻子,她回头一看就挥手让欧阳纥快快离去。妇人们说道:"我等和将军的妻子里,到这里日子久的有十年了。这里是一个神物所住的地方,它力能杀人,哪怕有一百个壮汉拿着兵器也打不过它。趁它还没回来,快快避开。只要有两斛美酒,十条肉狗,几十斤麻,就能一起设法杀死它。它来时一定是午后,次来千万别太早,十天后你们再来。"说完就催促欧阳纥他们离开。欧阳纥等人也速速离去了。
回去后,欧阳纥就准备好醇酒及肉狗,麻,按约定的日子再次前往那里,妇人们说:"那神物爱喝酒,往往会喝醉,喝醉了就会夸耀力气,让我们用彩练将它的手脚绑在床上,一跳就全挣断了。曾试过用三条彩练一块绑住,结果它用尽气力也无法挣脱。现在把麻埋藏在布帛里,量它无法挣断。它浑身上下都坚硬如铁,只是常常护蔽肚脐下几寸处,那里一定不能抵御兵刃。"妇人又指着旁边一座山头说:"那里是它进食的地方,你就隐藏在那儿,静静等它到来。酒放在花下,狗散放到树林里,等我们计谋成功,喊你再出来。" 欧阳纥照她们的话,屏气敛息地躲在那里。午后五时左右,有一物如匹练般从其它山头飞窜而来,直接入洞而去。不一会,只见一个身高六尺多的美髯公,穿着白衣,提着拐杖,左拥右抱着各个妇人走了出来。看到狗后,那人吃了一惊,盯着它,扑过去抓住,撕开后猛嚼狂吮起来,直到吃饱为止。妇人们竞相用玉杯劝酒,互相打情骂俏。喝了数斗酒后,妇人们扶着它离去,又传来嘻笑的声音。过了很久,妇人们出来喊欧阳纥,于是欧阳纥拿着兵器入洞,看见一只大白猿,四肢被绑在床头,看到人进来,大白猿猛缩身体,但是挣脱不了,目光如电。欧阳纥拿兵器砍它,如同砍到铁石一般,毫发无损,再刺它脐下,兵刃就没体而入,鲜血喷射。大白猿长叹一声,喝道:"这是老天要我死,岂是你能办到的?但是你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不要杀她的孩子,将来遇上圣帝,一定能光大他的宗族。"说完就断了气。
欧阳纥搜索它的收藏,宝器珍玩,堆积如山,凡是人世所宝贵的,没有不充备的。又有数斛名香,一双宝剑。妇人三十多个都是绝色女子,来这里日子长的有十年之久。据妇人们说:"色衰的人一定会被它提走,不知安置到哪去了。去虏人的只有它一个,没有同党。它白天盥洗,戴帽,穿白色的夹衣,外披素色罗衣,不畏寒暑。它浑身长满白毛,长达数寸。在住的地方常常阅读木简,上面的字好像符篆,我们看也看不懂。看完后就把木简放到石蹬下面。晴天,有时它会舞双剑,舞动时仿佛有闪电环绕着它身体飞窜,剑光浑圆如月。它饮食无常,爱吃果栗。尤其嗜好吃狗,它吃狗的肉也喝狗的血。白天过了正午后就披衣而去,半天能往返几千里,晚上一定会回来。它想要的马上就会到手。夜里就到各张床上行那苟且之事,一个晚上行遍各床,不曾睡了。"它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但原形就是猢狲之类。今 年秋至叶落时,它忽然凄怆地说:"我被山神控诉,将被判死罪。我也向众位神灵请求佑护,或许可以免于一死。"前月八月十六日,石磴着火,把它的简书烧光了,它怅然自失地说:"我已经千年没有儿子了,现在有了儿子,我死期到了。"它看着诸女,久久地流着眼泪,又说:"这座山与世隔绝,从未有人来到过。仰望看不见樵夫,山下则多虎狼怪兽。现在能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老天帮忙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欧阳纥就取了宝器珍玩,带着妇人们回去了,妇人里面居然还有知道老家在哪的人。欧阳纥的妻子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子,相貌酷肖他父亲。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所诛杀。欧阳纥平素与江总交好,江总欣赏他儿子聪悟绝人,常常收留抚养他,所以能够幸免于难。他长大后,果然文笔了得,闻名于当时。
【补江总白猿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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