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归来

许久不见，靠山的夕阳伸出长长的睫毛依依不舍地轻吻我赤裸的双臂。热浪已退，习习凉风让我抛却了沉久的疲态。舒展了羞涩的毛孔，一次次深呼吸，郁闷之气早已消散，代之以山野中特有的略显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不知名的花草香。似故友重逢，又似远足方归，我的身儿轻起来，心儿不禁狂喜，向着大山，向着旷野，不自觉地挥动双臂，欢呼、雀跃、远眺……

村道边，新生的禾草已高过头顶，几只红嘴绿翅黄脚的画眉攀缘其间，变换着调子歌唱。草丛中隐隐有穿行的足迹。委下身子，拨开草甸，顺了足迹潜行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啊，好开阔的水面。经过长途跋涉的山泉到这里放缓了脚步，让身子平躺，尽可能地舒展开。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要抓住夕阳的睫毛，闪闪的星光点缀得到处都是。几只鸟儿斜着翅膀飞向水面，在触碰水面的瞬间又灵巧地擦着水面翩飞而起。我斜靠在岸边的巨石上，陷入遐思，前两年写的两句歪诗忽然浮出脑海：“倚兰舟，听渔歌互答。夕阳在望，轻拾水面落霞……”

等我醒过味来的时候，满脑满耳听到的全是候鸟急促的叫声：“你——归来！你归来！你——归来……”这声嘶力竭的叫声对我似有魔力，声声撞击我隐隐作痛的心，敲响我早已沉睡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夕阳，也是这样的山道。哥送我出村口，虽然说话已经哽噎，目光不忍直视，却仍然一遍遍叮嘱：“弟啊，你可得努力，你可得混出个人样……”但我满脑满耳听到的全是候鸟急促的叫声：“你——归来！你归来！你——归来……”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清晨的记忆。那时候，为了家庭生计，还未成年的哥就不得不出外揽活，一年半载难回家。梦里，我苦苦地找寻我那忽然不见了的哥。“哥哥耶，哥哥耶——”我呼唤着搜遍了房前屋后，哭叫着找遍了沟沟坎坎，我们曾经一起玩耍的山石依然光滑，我们一起搭建的小桥仍然坚固，却始终不见我哥的身影。“哥哥耶，哥哥耶——”羊群停止了吃草，山喳停止了喧闹，它们也一起呼唤：“哥哥耶，哥哥耶——”……好不容易醒来，才发现一群五音不全的小公鸡正在初学打鸣：“哥哥耶，哥哥耶——”我的心像被什么拉扯一样生疼，透过窗户传来的候鸟的叫声准确传达了我当时的心愿：“你——归来！你归来！你——归来……”

外面的日子是残酷的，几十年风雨兼程，也曾心灰意懒，也曾激动昂扬，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沉沉的梦境里，只有这候鸟的叫声才能让我心安：“你——归来！你归来！你——归来……”听到这叫声，我就好像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亲人身边，心里甜甜的，暖暖的，风儿静下来，彩虹升起来……

我想起了比我早一年出村的强子。我和他是穿开裆裤的朋友，我们曾经发誓要永远那么好。可是，他却偷卖了我新买的自行车，并发誓从此不回村。据说他在外面当过扒手，抬过别人的保险柜，也坐过黑屋子。后来，为了钱，在网上聊了一个富婆。但是从这以后，也就没有了一点音信。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时时在梦里也听到这候鸟的叫声，如果他常常梦到，他一定会回来的。他如果回来，我一定原谅他。

前些日子，年轻的同仁为学生成绩差而愤怒异常，我告诉他，只有不急不躁的水流才会让河岸愈益宽广，只有宽阔明净的湖面才会让照影更加清晰。在外求学的儿子超用了钱，我则毫不客气地申斥，一年土二年洋的勾当搞不得，千万不能忘了本！我在想，待他回家后，我一定要领他来仔细地听听这鸟的叫声。

昨天，嫂子来电话，说，修村道的时候，挖虚了陡坡，沿途垮塌了好几处。哥的身体大不如前，可非得靠自己这把老骨头造出比别人更高更大的楼房。现在可好，建房的设备和材料都运不进来，哥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唉，还是那么好强！你何不到溪水下游平静的滩涂，去享受迷人的夕阳呢？你何不去仔仔细细地倾听这候鸟的叫声呢？我相信，这鸟儿的叫声里有一种魔力，“你归来”的咒语会让你心态平和，十分享受。

听说，母校的第一任校长，带着一群苍颜白发、老态龙钟的人回来了。他们是曾经与他一起开山立派的师伯师姑们。他们都有一个不大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再次回到这千里之外，这曾经战斗，曾经挥洒过青春和热血的土地上，走走，看看……难道他们也像我一样，也难忘这青山绿水，虫鸣蛙唱，还有那山坳里的土豆香？难道他们也都受了这鸟叫声的感召，恋恋不忘，魂牵梦萦，甚至迷失在这“你归来”的咒语里了？

“你归来”，一个充满灵气的词语。鸟儿因了归来之心才始终践行着那万代不爽的约定，我们因了归来之心才始终享受着这天下人的知音。“你归来”，既是高堂的等待，情人的期许，也是智者的安排。

“你归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唤！

“你归来！”我们从哪里出发，要到哪里去？

“你归来！”江流入海，万化归一。一切尽在这鸟叫声里凝聚、升华！

我愿做一只喋喋不休的候鸟，面对高山和河流，面对亲人和朋友，急切地呼唤，“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