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江西

       只是当时已惘然。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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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6日到20日，我到南昌出差，又来到母亲的江西，想起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我生长在湖北麻城，很小就记住了“江西省东乡县东源公社上李大队江家村”这个地址，那是母亲的亲人和我们家偶然有书信来往的地址。母亲从1948年跟随父亲从那个地方来到麻城后，直到1978年才回去过一次，而且一生只回去过那一次。回去时乡音已改，鬓发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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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北麻城一年种两季水稻、一季小麦，米饭、粥、面条、火烧粑是日常主食。我从小非常喜欢吃麻城的手工挂面，可母亲说挂面不好吃，麦腥味儿太重。江西的米粉像挂面一样，那才好吃。她还说有一次外公到集市上卖了一头牛，买回一大麻袋的米粉，他们家煮来吃、炒来吃，放了辣齁齁的红辣椒，像过年一样。

       这些话是母亲在大集体的时代、在生产队开大会时和两个妇女坐在一起开小会说的。那两个妇女和我一样，对米能加工成面条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对母亲家居然有过一大麻袋的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难以置信，而且面条都是煮来吃的，怎么还炒来吃呢？主食怎么还放辣椒呢？我分明看到那两个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色，我虽然小，却懂得那眼色里的意思，因为我和她们的心思是一样，觉得母亲在编。

       1992年我到海南后，才知道真的有长得像面条一样的米粉。2010年，我首次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外婆家，看到外婆家用大木盆泡了一盆米粉，吃饭的时候桌上就有一盘辣椒炒米粉。姨妈也对我讲了卖牛买米粉吃的事情，只是卖牛的人从外公变成了我的父亲，姨妈也没说买了一麻袋米粉。

       2016年，我到南昌出差，报到后专程去看望了老姨妈。姨妈对她的大女儿说：“你去买一些米粉让建华带回去，要买100斤。”这每一个见闻都让我想起母亲和别人说江西的米粉的样子，才相信那不是母亲编的。母亲在江西生长19年，江西人会做米粉，且大量储存米粉的经历自然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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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母亲在海南的时候，我们家买柚子吃。母亲说江西也有柚子，她家就有几棵柚子树，他们吃柚子皮不吃柚子肉。我当时就说她说胡话，柚子皮怎么能吃呢？因为这句“胡话”，我便连江西产柚子的事都不信，说她上年纪了，想当然。母亲想收集柚子皮炒菜或做腌菜，我粗爆地制止了她，并且赶紧把那些皮扔掉了。

       2010年夏天我第一次到舅表哥家里去，看到他家门口就有两棵柚子树，树上结着拳头大小的柚子。见到那几棵柚子树的那一刻，我想起当年自己怼母亲说：“看到什么就说你们江西有，你们江西什么都有！”禁不住眼泪长流。我在心里说：“对不起妈，我看到你们家的柚子树了，我知道江西有柚子了。”

       在从南昌前往机场的路上，我们看到了路边的柚子树上挂着香瓜一样大小的柚子。司机罗师傅说：江西的柚子不好吃，江西人不吃柚子肉，只吃柚子皮，炒来吃或腌来吃都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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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罗师傅的话，我说，我小时候，村里只有我母亲腌过西瓜皮吃、炖过冬瓜皮吃、还把削下来的莴笋皮撕去里面的粗筋丝后做腌菜吃。当年，村里的人还笑话她，说她是江西来的野人，连皮都吃。原来江西有吃瓜果皮的先例。

       我没有说当年我对母亲要用柚子皮腌菜炒菜粗暴的制止，但想起来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对母亲的江西认识太少、太慢，却总是武断地否定了她的描述。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做腌菜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她腌的风萝卜丝、萝卜条、蒜沫剁椒拌生姜，都是色香味俱全，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咸（音 Han ）沁沁，辣齁齁的”，是妈妈“拿肉来都不换”的下饭菜。全村只有她腌的菜不用炒可以开坛直接吃。

       每到吃饭的时间，常常有人端着碗来我家，向母亲要腌菜吃，母亲十分乐于分享。常常别人一边说好吃，一边又评论说：你这菜腌（音yie）的，打死卖盐客呀喂（太咸的意思）。母亲则骄傲地说：我的菜放一年都坏不了。

       我们在南昌的时候，问江西的朋友江西有什么特色美食，朋友说：江西的特色就是又咸又辣。我在三杯鸡、烧羊肉、瓦罐汤里都看到大块的生姜丁块，和母亲当年腌、烧的生姜的切快一样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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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19岁离开江西来到我家之后，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经济困难，她难有机会回娘家、更没有机会带我回她的江西去看看。于是，她把她的江西腌在又咸又辣的菜里，我小时候还以为她只是为了让我们省着吃。她把她的江西描述在我们当年见不到的水果、美食里，描述在电影里才有的高大瓦房、青山、秀水、良田里，我小时候还以为那大约只是她美好的想象。

       有很多年，饿惯了穷惯了的我，没有用心品品母亲的江西，也没有好好听母亲描述她的江西。贫穷与井底之蛙的局限，让我以为母亲的江西不会比我的家乡更好，我的家乡没有的事物，母亲在江西时还是旧社会，那里也不会有。这样的偏见一直到母亲离世，都没有得到纠正。

       我们坐在的士上，司机罗师傅说到江西在战略地位上，常常是一处安稳而又能及时发动、及时补给的大后方。从他的介绍中不难推测，即使在过去，作为鱼米之乡、物华天宝的江西的普通人家，某一年用一头牛在市场上换回一麻袋米粉是完全可能的。而今，母亲离开我有16年了，母亲的江西才逐渐被我接受，想起来真为她老人家难过。

       母亲的江西不只有美食。母亲的江西还是山清水秀的，她在山上放过牛，在水库里洗过衣服。母亲的江西是恩怨分明的，她的乡亲、还有我的外公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人对事都不含糊。母亲的江西还是义薄云天的，外公外婆对行乞的人、有困难的过路人的接济总是不遗余力、甚至倾其所有。母亲的江西还是崇文尚侠的，母亲从小在戏文里受到的熏陶，让她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勒紧裤腰带供四个孩子上学，在没有高考的年代，她的孩子虽然是农村人，但个个都读到高中毕业。她爱打抱不平，遇见不平的事情敢于为弱小发声，如果必要她敢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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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江西的种种美好，在她养育我的过程中已经惠泽于我，而我曾浑然不觉。而今，我才感知到了。我将一一去游览、去经历、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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