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繁花》

去年年底，把小说《繁花》又读了一遍。当时，王家卫的电视剧《繁花》刚上线，网上踩它的人比捧它的人多。因为书读了两遍，于是断言：除非把原著改编到面目全非，《繁花》才能搬上荧屏。还表示，有了《人世间》改编成电视剧后毁了周蓉、《京华烟云》（赵薇版）改编成电视剧后毁了姚莫愁和曾逊亚的教训，自己不想看电视剧《繁花》。金宇澄的笔下已经把所有的女子都毁了，还哪堪电视剧再来补刀呢？

随着电视剧《繁花》热播，风评越来越好，捧它的人比踩它的人多。这样的反转让我有些动心。尤其是看到短视频里汪小姐蓬头垢面地大喊：“我就是我自己的码头！”看到有网友在短视频评论区告白胡歌说：“看《琅玡榜》的时候怕你生病，看《伪装者》的时候怕你暴露，看《繁花》的时候怕你破产”之后，有些按捺不住追剧的冲动。王家卫是如何把一个小众才有耐心读下去的书拍成大众追捧的电视剧的呢？电视剧和书有什么不一样呢？

还真的大不一样！

人物的设计完全不一样。

在书中，阿宝在改革开放前是一直被审查的、地下党的后代，后是私企老总、钻石王老五。小时候和蓓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年后和雪芝有过一段恋情。在生意场上被梅瑞和汪小姐暗自中意，如是而已。在书中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位见证者和聆听者，如贾宝玉一般无事忙，专门听、传别人的故事。

说做生意，阿宝开始和国营外贸公司的汪小姐做生意，在沪生的授意下，弃汪而和同一个国营单位的梅瑞做生意，让梅瑞抢了汪小姐的生意，又让梅瑞从沪生身上移情到阿宝身上，结果汪小姐丢了生意和感情，梅瑞丢了感情，她们内心都把阿宝看成是冤家。而阿宝唯一正式提到的生意是帮丁老板鉴定青铜器藏品并为印画册找作序的人，结果这单生意因鉴定出藏品都是仿制而差一点要了丁老板的命。

在电视里，宝总是常年在和平饭店包房的老总，是黄河路上引人注目的风云人物，还是进贤路的夜东京的合伙人。他运筹帷幄，把三羊T恤做成知名品牌。他力挽狂澜，在生意场帮李李解决了危机；在股市保全广大股民的利益，还为投资人的后人留下一块风水宝地。他有情有义，送给玲子饭店“夜东京”成全她的老板梦，为汪小姐下海后第一张订单铺路，成全她的独立梦想。他被玲子、汪小姐爱着，自己心里却深藏着昔日的初恋。

在书中，改革开放后用笔墨较多的是水产经营者陶陶。他是沪生和玲子的朋友。他找沪生帮玲子离婚，让沪生成了玲子的朋友。玲子在日本认识菱红，菱红是玲子的死党，曾嫁过一日本和尚，回上海后又交一日本男友。玲子从日本回上海后租葛老师的房子开饭店夜东京，亭子间小阿嫂是葛老师邻居。小琴是玲子在日本时找的上海代购的小姐妹，也是沪生为出国的妻子白萍购物的商贩。这些人都是夜东京的常客。

陶陶的妻子芳妹是玲子介绍的，陶陶和芳妹到孟先生处购唱碟时遇见潘静，潘静是北方人，丈夫在石家庄。她主动追求陶陶，给陶陶留钥匙。因为太主动、而且直接找到芳妹破坏陶陶的家庭，加上一场火灾的警告，陶陶拒绝了潘静。

在电视中潘静没有出现，但至真园有个潘经理，在故事上与潘静的故事不搭界，但经理身份与潘静相当，而且都姓潘，应该出处是潘静。电视剧中的潘经理很了不起，不比书中的潘静滥情而恶意伤人。电视里陶陶与芳妹也是吵吵闹闹的夫妻，他和亭子间小阿嫂有些暧昧，小阿嫂给他钥匙，他只把钥匙当作一段真情的念想。芳妹怀孕后，他浪子回头回归了家庭。

小琴则明明心中另有所爱，却用柔弱为武器，以无求为手段，拴住陶陶的心，和陶陶私奔后导致陶陶和芳妹离婚。陶陶抛家舍业离婚后，小琴乐极生悲，从朽枯的阳台栏杆冲出去，坠下四楼香消玉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电视里的陶陶有色心没有色胆，他是阿宝、玲子的死党，倾尽所有支持阿宝创业，支持玲子。阿宝和玲子也从侧面努力维护芳妹，维护陶陶的家庭稳定。电视里的陶陶比书中的陶陶有分寸、有眼界。

在书中，玲子陶陶牵线让沪生帮她离婚（沪生是律师）而认识沪生，进而成为朋友。玲子离婚后去东京发展，回上海开了夜东京。书中的玲子也有大姐范儿，她强力地制止陶陶的婚外情、热情地想把菱红与沪生配对，不依不饶地逼小琴代自己喝酒应酬，怒怼亭子间小阿嫂对葛老师的痴心妄想......在书中，她是一个让周围的人不大舒服，让读者也不大讨厌的存在，她和沪生之间没有感情瓜葛，到最后更是淘汰了原来的朋友另起炉灶，但保持和沪生与阿宝的联系。

在电视里，玲子是阿宝的朋友，夜东京从沪生是常客改为是阿宝的后花园。她的个性和书中差不多，只是书中有些莫名其妙，而剧中感觉情有可解。她对阿宝的感情以及感情无望后的决绝，在生意上重整旗鼓，令人肃然起敬。

在书中，梅瑞是沪生法律夜大的同学，在外贸大楼工作，与婚姻名存实亡的沪生恋爱。阿宝开始和外贸大楼的汪小姐做生意，沪生要阿宝和梅瑞做生意，阿宝找了个借口放弃了汪小姐而与梅瑞做起外贸。梅瑞于是移情阿宝。阿宝不领受梅瑞的感情后，她嫁给四川北路一人，婚姻不如意，又移情有妇之夫康总。和康总进一步未遂，便下海和母亲及继父小开一起做生意，和继父小开不明不白。最后生意违法，倾家荡产，回到四川北路前夫家照顾病瘫在床的前夫。

在电视中，汪小姐有个同事梅萍，嫉妒汪小姐做生意做得好，暗中使绊子害汪小姐，把汪小姐逼离外贸大楼。最后自己名声狼藉，也做不下去而下了海。这个梅萍应该是根据梅瑞编的人物，除了和汪小姐抢生意之外，与小说中梅瑞是不一样的存在。

在书中，汪小姐有丈夫宏庆，宏庆是康总的朋友，在体制内并且在要求进步。但汪小姐不甘生意被梅瑞抢走了，不甘只生一个小孩，不甘心过平常的日子，种种不甘心让她格外作，又是制造春游想看别人的笑话，又是假离婚假结婚，又是玩婚外情，结果处处遭人嫌弃，最后怀一双头怪胎，还面临难产的风险。可怜又可悲！

电视里的汪小姐则是一个热情奔放，有原则有底线、有情义、能吃苦的独立青年。她在外贸大楼上班时，和宝总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分得很清。她下放到仓库时，不怕脏不怕累，喊出“我就是自己的头”的宣言，让那个挑剔的领导刮目相看。她和魏宏庆一起办公司后，魏宏庆张扬地组织一场盛大的开业大典，她虽然不以为然，却默默地承担全部费用。她为了抢一个单子，独自驱车前往深圳，一往无前。她知道是宝总在暗中助力，坚定地放弃了可以获得更多利益的合作，宁愿退而求其次，坚持自己做自己的码头。电视中让人又爱又敬的汪小姐，和书中的那个作天作地的汪小姐天差地别。

在书中，李李开饭店至真园之前有过坎坷屈辱的经历，她在澳门被小姐妹贩卖，几乎沦落风尘。因为自己的倔强不屈，被大佬看中，成了大佬的女人。后大佬一家移居国外，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安置自己，她于是成了至真园的老板娘。当老板娘依然要与各种老板打交道，被人惦记。书中的李李一样搬弄是非，对汪小姐使阴招。她对阿宝有情，告诉阿宝自己不堪的历史，却不愿意接受阿宝的爱。最后剃度出家找到内心的安宁。

在电视里，李李来至真园之前依然有过一段经历，不是风尘而是深圳的股市，她的老师加情人A先生投海而死，死前给她办好新身份证给她新身份，让她忘记过去。而她怀揣为A先生复仇的使命，在黄河路开至真园饭店，终于与宝总联手得以复仇，而后选择出家。

在书中，苏州范总是公司副职，他紧跟着俞小姐。范总在玲子眼里是“三斤核桃四斤壳”的角色，俞小姐在玲子眼里是“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是闷骚货色。在电视里，范总是民营企业负责人，赴汤蹈火为民营企业找出路，憨憨地狡滑、笨笨地智慧。还出面为汪小姐抢单助力。

在书中，爷叔是六十年代的人物，是小毛的邻居，是小毛的想好银凤的对门。为人猥琐，内心肮脏，喜欢偷窥男女之事。在电视里爷叔是商场的老法师，是宝总的智囊，是护宝总周全的人。是新时期商业大潮骤起阶段，有经商经验、智慧、与高度的在商言商商业文明的代表。

从以上的对比可以看出，王家卫的电视剧《繁花》，只是用了金宇澄《繁花》书中的新商业时代的一个螺丝壳，在这个螺丝壳里做道场，整出一部完全不一样的《繁花》。看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那么好的原著被改编得面目全非，还可以用这么美好的样貌呈现。

电视剧中的时代是激情燃烧的时代，人物是阳光积极的人们，与我印象中九十年代的人们那种敢为人先、奋发向上、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主流精神是契合的。

电视剧把书中模糊的商业背景变成前景，把故事从琐碎而缠绕不清的红男绿女的恩恩怨怨中拖出来，放到市场大潮与商战江湖中叙事，让主题宏大，有更加鲜明的时代特色。

电视剧一扫原著中的阴暗与颓废的色调，改写了书中众女子如汪小姐、李李、玲子、甚至菱红的命运，让人们看到她们的成长，看到她们身上爆发的不可忽视的力量，看到她们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并且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这与书中的女主几乎没有好结果是背道而驰的，让人振奋。

据说，金宇澄写《繁花》是缘于他经过一座天桥时，瞥见过去认识的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居然沦为摆地摊的人且变得面目全非，这引起他内心巨大的震撼。他从这个女子身上看到时代的残酷、个人的渺小那一面，因而写了一本文采斐然而色调阴暗的《繁花》，是于无色处见繁花。

而王家卫在金宇澄的《繁花》里读到自己父辈的奋斗经历，他感动之余，提取书中模糊的商业背景，查了很多当年的资料，拍成了致敬父辈的一部金色的电视剧。

两位创作者都了不起！他们讲述的是他们理解的当年，他们呈现的是自己心中的《繁花》。只是他们的理解与呈现大相径庭，形成不一样的《繁花》。王家卫要感谢金宇澄，给《繁花》电视以文学基础；鑫宇澄也要感谢王家卫，拓展了《繁花》的内涵，提升了《繁花》的品味与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