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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传奇的妈妈

我那传奇的妈妈

    这些年,文字写的不少,却几乎没有直接写妈妈的,只是在《父亲》中间接地提到几笔。今年母亲节,在妈妈身边陪了一天,看着日渐苍老的样子,脑际总是晃过风曳烛火的影子,忽然产生一种不知何时就会油尽灯枯的凄凉和悲怆!于是,决定还是为妈妈写点什么。一旦提笔,又踌躇,思虑再三,很难抉择从哪里来说。

    妈妈生我时已是人到中年,到记事以后,眼前的妈妈,驼背、干瘦,脸色很苍白——总是贫血的样子。她说话不急不徐、不善言语,很少听她高声讲话,更少大段地讲述什么事情,至于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那是绝口不提的。许多的时间,她就一直沉默寡言。每日里,她领着我漫山遍野地跑,春季采野菜、夏季摘木耳、秋季挖药材、冬季砍木材,为的就是贴补生活。尽管当时我也不过七 、八岁的样子,但在那片深山老林里,无论刮风下雨抑或雪花漫天,您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母子两人奔波的影子。纵使如此,日子过的依旧艰难,依旧没有办法解决最基本的生计。那时候,爸爸要么被关押要么卧病在家,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且没有口粮,姐姐们在生产队里拼死拼活的干,一年下来不仅分配不到工钱,还反倒会欠下“往来帐”。每年秋季一家分配的粮食仅够吃到春节过后,接下来的半年那就全靠大山和原野的恩赐了。

    苦难深重,但是习惯了。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疼孩子,孩子疼母亲,在忙碌一天晚归的时候,总是抢着往自己的背上堆放收获的成果。终于有一天,孩子瘦小的身子连着背上的东西一起栽倒在家门口,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以后的几天,妈妈没有再让孩子出去,没有了孩子的陪伴,爸爸也没有让妈妈再去,因为,瘦弱的几乎微风就可吹倒的妈妈真的让人放心不下。

    窝在家里的日子是压抑的。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房子,要不是木架结构,怕已经坍塌几回了。据说,这房子是土改时地主家的牛圈,已不知多少年载,外面刮风它刮风,外面下雨它下雨,大白天的,也会听到老鼠的喧嚣。阴暗里,形同枯槁的爸爸蜷缩着,更给这房子增添了几许的恐怖。这时,我就会跑到村后的山坡上,在那块喜欢的石板上躺下,望着天上的白云发呆。有一天,刚下过雨,我站在石板上出神,突然被村子里的叫喊声吸引了。只见一群人正从自己家的那个胡同涌出来,更多的人聚集在村子中间学校的操场上。

    出事了!我赶忙向山下跑去。

    爸爸妈妈被四个壮汉架着,站在操场的土台上,九十度角弯曲着身体,一个胸前挂着几十斤重的木牌子,那细细的铁条已经深陷在脖子里;一个胸前挂着两只破鞋,鞋里还装满了牛粪。群情激愤的人们散去时,两个摇摇欲坠的人相互搀扶着勉强站立在台上,而台下,是他们一双正在哭泣的女儿,还有刚刚跑到近前的儿子。

    “哭什么,又没死!”爸爸严厉的呵斥。妈妈没有出声,她显然更能理解被人强拌着手臂带头高呼打倒父母口号的女儿的委屈。

    原本穷徒四壁的家里一派狼藉,炕上满是污泥的脚印。

    “你们总是说好,可是人家……”大姐泪水未干,怨道。爸爸瞪着她,终于没有力气再斥责,歪倒在炕上。小姐姐没有哭,已经在擦拭污垢。妈妈牵着我的手,“没事,不怕。”她说。

    不管怕与不怕,只好忍受,好在习以为常了,抄家、批斗又不是头一回了,打记事就没断过。

    第二天早上,大姐不见了,爸爸很生气,妈妈却淡淡地说,“走了也好,这孩子性子刚烈,再呆在家里不定出什么事啊。”“你就纵着她吧!”爸爸愤然道,“就她大,她一走……”妈妈没有说话,一只手牵着小姐姐一只手牵着我,“有什么大不了的,总得过呀。”她说,有气无力,但很坚决。

    大姐走了,直到若干年以后,再见到她时,我才知道是妈妈同意她走的,她先是去了北京,然后又四处飘泊,终于还算平安。

    大姐走了,妈妈和小姐姐的担子更重了,但是生活真的还在继续。

    妈妈日渐消瘦,看似弱不经风,但始终没有倒下。我也渐渐地长大,也渐渐地知道了妈妈的很多事情。

    我家有本相册,是家里的宝贝,藏在墙壁的一个暗洞里,我很喜欢这个相册,经常偷偷地取出来翻看——可惜不知哪次抄家给拿走了。关于妈妈年轻时的印象,就来自于其中的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照片,黑白的,已经有些泛黄。一身戎装的年轻女子,眉目清秀,尽管面无表情,仍然掩饰不去风姿卓越的影子。她就是我的母亲了。

    她是个烈士的女儿。她的父亲,我的未曾谋面的姥爷牺牲时妈妈只有15岁。16岁那年,妈妈也参加了革命,解放后被安置在青岛工作,也就是在那里,她嫁给了爸爸,这个比她大10岁的男人,当时,她只比我的同父异母的那个姐姐大10岁。是因为爱情吗?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也从未说过,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我对共和国的历史认识的更多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因为,爸爸的第一个妻子是个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老人家晚年时我曾见过她,慈眉善目,拿我不当外人的老人!这样的身世,注定了婚姻的终结,于是爸爸和妈妈结合了。

    可是好景不长,1957年,爸爸落难了,婚姻再次面临选择,只是这次选择的主动权在妈妈手里——要么离婚?要么放弃党籍和公职?这时,妈妈已经有了大姐,怀里还孕育着小姐姐,她毅然地选择了后者,当时她还不满30岁。不得不离开青岛,可是,哪里又是她安身之所那?回到故里,这里除了安葬于烈士陵园里的曾经叱咤风云的区队长,妈妈举目无亲!回到爸爸的故乡,爸爸几辈单传,他又早年参加革命,他离家后爷爷奶奶不久既已故去,仍旧是个举目无亲!妈妈忍受着世态炎凉的风霜雨雪,终于顺利地生下了小姐姐,终于捱过了3年,爸爸出狱后,一家人得以团聚,尽管流放关外但她丝毫没有犹豫。

    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他们在那里平静地生活了几年。没有想到,“十年浩劫”袭来,神州大地再无清静的净土!

    不说了,都过去了。

    按说,这个世界上的怨恨都是有理由的,而我的妈妈理由更加充分,但是她没有怨,也没有恨,您从她嘴里听不到一个怨字和恨字,反而经常感叹自己及家庭的幸运——虽然历尽劫难毕竟保存了一个完整的家!我知道,她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稍微知道那段历史的人或者亲身遭遇过的人都知道,家破人亡真的不是传说!仅仅爸爸妈妈的战友们就难以计数!尤其难得的是,在妈妈的影响下,她的儿女们同样没有怨恨,同样懂得去感恩那些曾经在苦难之际帮助过他们的人,似乎就没有人迫害过他们,而那些蹉跎的岁月仿佛真的成了传说。

    母爱,难以细数,不盛罗列,难以说的清楚。我想,她给与她的儿女们的,最可宝贵的大概是那百折而不屈的健全的心性和人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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