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金庸：杨康与穆念慈

文/高英     图/网络

一

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作为郭靖和黄蓉这对幸福主角的陪衬，杨康与穆念慈的感情故事同样引人注目。

杨康和穆念慈说起来本是一家人。杨康是杨铁心与发妻包惜弱的亲生儿子，穆念慈是杨铁心收养的荷塘村救命恩人家的孤女，论起来，杨康与穆念慈是义姐弟关系。

为什么是义姐弟而非义兄妹关系？根据书中的线索，郭杨两家遭遇不测时，郭靖和杨康尚在母腹中，杨铁心侥幸逃生后被农家所救，“又隔数日，半夜里回家查看”，过些天再回荷塘村，恩人一家因感染瘟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被杨铁心收为义女。

而在这样一个时间段内，杨康之母包惜弱正被卑鄙小人完颜洪烈哄骗着北去金国京都，书中写当时正值春天；郭靖的母亲正被仇人段天德挟持着东躲西藏，最后流落蒙古，在雪地中生下郭靖，这个过程需要更长的时间，因此郭靖应该比穆念慈出生晚点；而后来郭靖与杨康在宜兴陆家庄结拜时，“叙起年纪，郭靖先出世两个月”，自当为兄。穆念慈既然略长于郭靖，自然要比杨康大些，应为义姐。

然而书中的杨康与穆念慈从未以姐弟相称过，因为杨康与穆念慈的初遇非常特别，这决定了他们后面的感情关系。当时杨铁心为了找到义兄郭啸天的后人郭靖，带着穆念慈行走江湖中，想到了比武招亲的主意，用以吸引与穆念慈年龄相当的青年人，说不定来的人中会有郭靖，大半年无果已渐渐灰心，想着遇到合适的人就把穆念慈嫁了。

就在比武招亲的过程中，杨康参与其中并对穆念慈一再调戏，打赢后却不遵守比武招亲的规矩娶穆念慈为妻，还用九阴白骨爪的招式伤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杨铁心。围观的郭靖抱打不平，上前质问杨康为何不娶穆念慈这位“相貌既好，武艺又高”，生气要抹脖子的好姑娘，两人打了起来。郭靖并不知道，轻薄无赖的杨康一直以为自己是完颜洪烈的亲生儿子，他期待的是像完颜洪烈所说的那样，以后结一门显贵的亲事。对于这位金国小王爷杨康即完颜康来说，参加比武招亲只是逗个乐罢了。

穆念慈何以要抹脖子？那时尚是封建社会，做人必须依照当时的规矩行事，比武招亲的规矩就是按照要求参加比赛的人一旦赢了待嫁的姑娘，就要娶她为妻。杨康赢了穆念慈，就等于缔结了婚约，穆念慈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未婚妻。杨康违约不娶，等于在无端侮辱抛弃穆念慈，穆念慈的名声受损，必然气恼无比。

可是，如果赢了杨康的人看上去不咋地，外表不入穆念慈法眼的话，她会气而不恼，大概会暗暗庆幸对方不娶自己。可惜遇到的人是杨康，杨康不但与穆念慈年龄相当，而且“脸如冠玉，唇若涂丹”，他继承了其母包惜弱的貌美基因，相当帅气。一开始连穆易即杨铁心都看中了杨康的“人品秀雅，风神隽朗”。

事实证明：比武招亲的风险很大，只看中一个人外表好看的风险更大。其实，无论以武功衡量人还是以外貌衡量人都不靠谱，一个人武功再高，相貌再好，都不能代表其品质好。例如杨康、欧阳克看上去都是一表人才，内在品质却是不值一提。因此，婚姻大事，不可取决于外在条件，而应以人为本，看要选择的对象本身是否值得去爱。

相对单纯的穆念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别说杨康在比武招亲中赢了自己，就是走在路上看到杨康如此俊朗的人物，也会萌生爱意。因此，杨康的调戏不但没有让穆念慈不齿他的为人，反而激发出穆念慈平生最为强烈的爱意，是以她在恼羞之下，宁可在杨康面前死去。

杨康对此无动于衷，为了防止悉心教他武功的丘处机知道此事后对自己加以惩罚或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他竟然骗了穆念慈父女进府然后软禁起来。后来其母包惜弱知道此事后在郭靖正想施救时放了穆念慈父女，随后杨铁心冒险与包惜弱相认，带了离散十几年之久的发妻离去。完颜洪烈自然要带人追赶，为了不连累丘处机等人，杨铁心当街自杀，包惜弱则果断殉夫。

此时的杨康，还没从知道自己另有杨铁心这样的草莽亲生父亲的震惊中走出来，却又遭遇亲生父母在面前双亡的沉重打击。于是，“完颜康抱住了母亲，穆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齐伤心恸哭”，场面相当悲怆。

完颜洪烈见始终没得到包惜弱的全心之爱，伤心离去。杨康哭完，“向母亲的尸身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地独自走了。

诚然，这样的变故和打击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何况杨康只是十八岁的年轻人？但若换作郭靖那样的人，却会留下来安葬父母，问清原委。杨康的表现，虽有情可原，但其薄情寡义的一面亦可见一斑。

二

众英雄料理完杨铁心夫妇的丧事，随后要了却杨铁心的遗愿，那就是希望郭靖与穆念慈成亲以实现当年郭杨两家指腹为婚的诺言——这个遗愿说明杨铁心看透了自己的儿子品行不端，极度失望，才会留下遗嘱让义女代替亲子来完成当年郭杨两家的承诺，毕竟当初说过若两家都生了儿子就把指腹为婚变通为义结金兰，不是两家非得结成婚姻亲家不可。在临终的杨铁心心中，已经开除了杨康这个不肖子，杨家后代的位置由穆念慈来取代。

然而，长辈的打算终于落空，穆念慈恋着杨康，郭靖爱着黄蓉，双方都不同意。由此可见，别管哪朝哪代，长辈不必为后人操心太多，不如持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态度顺其自然。

要不是穆念慈坠入爱河，对杨康一见钟情，从此一直偷偷跟着杨康，这场义姐弟之恋也就无疾而终。穆念慈见义父身亡，自己没了亲人，自然会对义父的亲生儿子、自己的意中人杨康更多亲近之情，这也在常理之中。她拒绝了丘处机让她改为杨姓的提议，依然愿意保持杨铁心带她流浪江湖时使用的假姓氏“穆”姓，就是为了摆脱与杨康的亲人关系，从而可以喜结良缘。穆念慈不肯改姓的心思，只有杨康懂得，别人只觉莫名其妙。

突生变故之后，本无非分之想的杨康见到主动送上门来的美女穆念慈，这才有了接纳之意。书中以黄蓉偷偷跟随穆念慈行踪的视角，写出了穆念慈深夜偷会杨康的情景。与黄蓉同居一室的穆念慈，夜里起来拿着从杨康身上扯下的半截锦袍衣袖如痴如醉了一阵子之后，便去看望以大金国钦使身份到南宋出差的杨康。虽然相思难耐，但是穆念慈毕竟碍于礼教约束不敢主动进门面见杨康，只是在外面盯着房中踱步的杨康的影子出神。黄蓉不忍看这两个人咫尺天涯，笑出声来的她把穆念慈推到了听见声音出门查看的杨康怀里。

书中生动地描写了两人相见后的情形。先是穆念慈“低头进房，挨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然后杨康“在烛光下见到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此时的杨康，不但柔声跟穆念慈说话，而且“想起亲生父母的惨死，对她油然而生怜惜之念，说‘你爹爹已经亡故了，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罢，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一个“你爹爹”，说明杨康与杨铁心一样，不愿认可他们之间的亲生父子关系。

杨康能够如此对待穆念慈，已是十分难得，说明他良知未泯。不料穆念慈一心要与杨康结成秦晋之好，暗示杨康自己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聪明的杨康立刻心领神会，不由“心中一荡，伸出左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穆念慈“心里感到甜美舒畅，实是生平第一遭经历”。

当杨康听穆念慈说“我从京里一直跟着你到这里，晚晚都望着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的话后，因穆念慈的深情大为感动，一番温存亲热之后，他对穆念慈说“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让穆念慈满心欢喜。本来，两人到了这样的时候，只是正式恋爱的开始阶段，杨康却把持不住燃起欲火，若非穆念慈坚决抗拒，这个晚上就会失身于他。

这就是穆念慈的可贵之处了。她斩钉截铁地对杨康说：“我虽是个漂泊江湖的贫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爱之人。你如真心爱我，须当敬我重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加颈，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将来如有洞房花烛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轻贱于我，有死而已。”说得杨康“暗暗起敬”，当场认错，穆念慈“心肠当即软了”，说去牛家村等杨康，杨康受其真情感染，许下日后会去牛家村迎娶她的诺言，还说“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穆念慈离去后，杨康“怔怔出神”，捡起穆念慈遗落的几根秀发放入荷包中珍藏，“他初时与她比武，原系一时轻薄好事，绝无缔姻之念”，不料穆念慈一路跟随还夜夜在窗外瞧着自己的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为感动，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微笑，一时叹息，在灯下反复思念，颠倒不已”。至此，少年公子哥杨康对穆念慈总算动了真情。

这次的杨康与穆念慈相会，是两个人感情史上的一次飞跃，两人互表心迹，确定了情爱关系，从此以未婚夫妻自居。美女穆念慈的痴心执著与冰清玉洁，终于唤起了杨康内心深处一份格外美好的感情萌生。不过，若是穆念慈轻易从了他，他得到容易未必珍惜。由此可见，在男女情爱关系中，只有男方敬重女方才能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盲目贪图一时的男欢女爱实在不足取。

三

穆念慈并没有立即动身到牛家村去等杨康，依然暗中相随，在杨康被陆家庄的人俘虏后，试图营救。两人再度相会，自是情意绵绵。可杨康要穆念慈为了金国的利益去报讯，并说“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触犯了穆念慈的道德底线——她始终保持了家国之爱不肯像杨康那样因贪图富贵而数典忘祖，穆念慈正在怀疑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的“英雄豪杰”杨康只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徒”，杨康又用花言巧语哄得她同意去找梅超风来救自己。

此后每逢穆念慈怀疑杨康的人品不端时，杨康都会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哄她，穆念慈每次都逃不过“心软”两字，总是因“愿意相信”而原谅杨康。即使后来她亲耳听到了杨康与完颜洪烈的对话，知道杨康暗中救了仇人完颜洪烈，也是在听了杨康编造的理由后心存幻想，愿意相信杨康是在完颜洪烈那里暂时做卧底，日后必有一番爱国壮举，又一次“心肠登时软了”。

虽然总是在面对杨康时心太软，穆念慈却是非常有原则的人，在王处一希望丘处机主婚让杨康和穆念慈成亲时，穆念慈提出了一个条件，说“我义父是完颜洪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亲。”由此可见穆念慈始终不忘杨铁心的抚养之恩，且有敌我分明之念，丘处机对此十分满意。

可惜，后来穆念慈跟着杨康到铁掌帮落脚的时候，在杨康欲擒故纵的引诱下，终于未成亲而先失身，这令违背了自己做人原则和封建道德标准的穆念慈悔恨不已，加上杨康向她吐露了自己愿意帮助完颜洪烈入主中原的真实心声，从此她毅然离开了杨康，从此再也没有去见过他。后来穆念慈曾对黄蓉咬牙切齿地说杨康作恶多端最终不会有好下场 ，只恨自己有眼无珠遇上了这场情劫，总算在理性上承认了爱上杨康是人生的错误。

横在杨康与穆念慈之间的沟壑，不仅仅是两者的家国观念不同，不仅仅是人生价值观的不同，而且还有做人品格的截然相反。在做人方面，杨康自私虚伪，穆念慈重义真诚，当双方都无法改变自己时，所谓爱情也只能是一场春梦终要醒。因此，要想把青春激荡的男女情爱转换为天长地久的两依深情，必须建立在双方都是人品端正的基础上。穆念慈的悲情恋爱，足以让人警醒。

应该说，穆念慈自从爱上杨康，就一直处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朦胧状态，与其说杨康一再哄骗她的手段高明，不如说是她从内心深处乐于去相信杨康，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人。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导致她一直幻想杨康本是忍辱负重的英雄豪杰而非贪图荣华富贵的无耻之徒。

其实，愿意相信杨康的人还有丘处机和郭靖，丘处机不愿相信自己所收的唯一的俗家弟子是不堪之人，郭靖除了本性淳朴也是不愿接受自己的义弟是个坏人的事实。这就是传说中的“关心则乱”。既然丘处机和郭靖都有这种“愿意相信”杨康的心理，就难怪本对杨康痴情的穆念慈一错再错，不肯面对现实真相了。

真爱无罪，穆念慈的痴心不是错，错的只是所爱非人。人是非常复杂的社会动物，有时候理性和感性并不统一。尽管穆念慈曾经咬牙切齿地预言杨康没有好下场，也是不可能放下痴爱已久的杨康。在铁掌帮曾经失身于杨康的穆念慈生下了她和杨康的孩子，后来从黄蓉、郭靖那里得知杨康已死，她表示要带孩子去铁枪庙看看杨康的坟墓，可见其旧情不忘。

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写了穆念慈在杨过十一岁时去世，她临终说杨过的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让杨过火化了自己的遗体把她埋葬在铁枪庙外。这表明穆念慈对杨康一直念念不忘，死了也要和他在一起。

杨康和穆念慈的一场爱情，令人感慨，令人唏嘘。穆念慈爱上杨康，一度幸福快乐，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愈发悲苦，后来陷入精神折磨，根据她去世时杨过的年龄推算，当是在三十岁出头就郁郁而终。

对于杨康来说，遇到穆念慈则是一种幸运。穆念慈对他付出的是一生痴爱，温暖了杨康不堪的人生，还为他生下儿子杨过，杨过日后成长为一代大侠，为杨家清洗着杨康所带来的耻辱。

这就是杨康与穆念慈的感情故事，唯一的美好之处是杨康与穆念慈坚守爱情诺言，始终在情感方面没有背叛过对方。

杨康，让人恨其不争；穆念慈，让人怜其不幸。究其根源，这场爱情悲剧还是战争惹的祸。

虽说没有金人入侵大宋的战争和完颜洪烈的恩将仇报，杨康与穆念慈此生未必相遇，但还是金人入侵和完颜洪烈直接导致了杨康和穆念慈的人生悲剧。杨康做人与杨康之死，完颜洪烈负有直接责任。例如，若非完颜洪烈把杨康教导成阴险之人，杨康就不会为学武功而杀欧阳克，更不会因偷袭黄蓉灭口中蛇毒而死。

自古和平不易。愿生活在和平环境中且能够婚恋自由的人们善自珍惜！

高英写于2018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