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平素亦家常

高英聊红楼（8）：豪门平素亦家常

文/高英

在小说《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中，作者继续使用了以某个人物的见闻来穿针引线，从而细致入微地展现贾府生活的写作手法。这次发挥穿针引线作用的人物是周瑞家的，读者可以跟着周瑞家的脚步，一睹荣国府的居家日常生活。

周瑞家的是贾宝玉之母王夫人陪房仆人周瑞的妻子，也是王夫人的心腹之人。在送走刘姥姥后，周瑞家的去王夫人那里汇报王熙凤如何打发刘姥姥的情况，不料王夫人“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于是她便到梨香院找王夫人，进门“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作者在书中第四回末尾曾写过，因着梨香院紧邻王夫人的正房，“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反之，因为距离近方便走动，王夫人自然也会常去薛姨妈那边拉家常。由此可见，王夫人和薛姨妈经常在一起闲话家务人情，两姐妹的关系相当不错，她们日后私下商议并撮合“金玉良缘”也在情理之中，作者在此埋下伏笔，并不需要明写出来。

周瑞家的没敢惊动王夫人姐妹俩的谈话，就去了里间薛宝钗那边，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原来薛宝钗有空便做女红，符合封建社会的女德要求。周瑞家的和薛宝钗互相问好后便问宝钗为何这两三天没去找宝玉等人玩，引出薛宝钗说自己有个咳喘的老毛病要吃一种配方奇异的冷香丸，这为后面贾宝玉来探望宝钗并由丫鬟莺儿提起“金玉良缘”的话题做好了铺垫。

之后周瑞家的向王夫人汇报了关于刘姥姥的事情，王夫人未置可否，没作任何评价，显然是个有城府的人。薛姨妈拿周瑞家的不当外人，让她帮自己去送宫花给大家，吩咐说：“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吧。”从十二枝宫花的分配上，可以看出薛姨妈非常给王夫人面子，王熙凤是王夫人娘家的嫡亲侄女，故而多给两枝，至于其他四人，都跟王夫人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书中写周瑞家的从梨香院出发，按照物理距离由近及远地顺道去送花，她先到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小抱厦内给迎春、探春、惜春三位贾府小姐送花，“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并借惜春说要和智能儿一起作姑子去的话，暗示了日后惜春出家的人生命运。

当周瑞家的去凤姐住处时，从窗户里看见贾宝玉的寡嫂李纨在睡午觉，因没有给李纨的花，周瑞家的无需停留，直接去了王熙凤那儿。此时的凤姐在做什么，书中没有明写，只是写小丫头丰儿摆手示意周瑞家的去东屋等候，后来通过写“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来说明回目中的“贾琏戏熙凤”，暗示了当时王熙凤与贾琏夫妻的恩爱缠绵，不由让人感叹王熙凤最后的悲惨结局。花被平儿拿了进去，周瑞家的这次并没见到王熙凤。王熙凤转手就让平儿派人把其中两枝花拿去送给宁国府的贾蓉之妻秦可卿，说明了两人的交情不错。

最后周瑞家的才到贾母这边来，“谁知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笑着跟林黛玉说送花一事，宝玉却接过去看，这一动作自然显示了宝黛自小的亲密关系，而林黛玉的反应则不同一般。之前无论周瑞家的去谁那儿送花，都没有人敢慢待她，迎春和探春的表现是“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惜春最小，礼仪欠缺人也不怪，她和周瑞家的说笑一番后也是和姐姐们一样命丫鬟收下。至于王熙凤那边，虽未见着，但平儿口称周瑞家的为“老人家”，作者在第六回里也写过“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因此平儿口中的“老人家”确系尊称。毕竟平儿实为通房丫头，与王熙凤同侍贾琏不说，还是凤姐的心腹之人，可以想象到王熙凤平时也是十分尊重周瑞家的。当然，大家之所以会尊重周瑞家的，首先是因为王夫人的关系，对周瑞家的表示尊重就等同于向王夫人表示敬重之情。

应该说之前周瑞家的无论去哪处送花都是顺风顺水，一直受人礼遇，却在黛玉这里碰了个钉子。林黛玉既没有起身问好，也没有让丫鬟收花，“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花只送给自己还是大家都有，然后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言语”，为什么不言语？如果周瑞家的的确只是按照距离远近送花，就可以笑着解释一下。这不言语的背后，究竟是觉得解释只能证明黛玉多心而自己本是按物理距离的远近送花而内心无愧呢，还是周瑞家的从心里觉得就该按照这个顺序去送花？回头想想，周瑞家的送花顺序，的确是按关系的亲疏送的，先给贾府未出阁的三位小姐，再给贾府的媳妇凤姐，最后是贾府的亲戚林黛玉，还真没有毛病。反正周瑞家的就摆出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的架势，来个一言不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也可以看出周瑞家的和林黛玉之间没有任何私交感情，王夫人和林黛玉的感情也不亲密，否则周瑞家的怎么也会开解黛玉一句。

黛玉此言，成了做人“小心眼”的有力证据，其实这句话只能自个儿在心里想，实在不该说出来，如此一说，太不给周瑞家的面子，传到王夫人耳中自然印象不佳。此时的林黛玉，已经没了初入贾府时的小心翼翼，又不琢磨世事人情，虽然充满真性情，却忽略了会被周瑞家的等人传播其小性儿坏名声的可能性，属于“小不忍则乱大谋”。对比之下，薛宝钗见了周瑞家的便起身问好，“满面堆笑让着‘周姐姐坐’”的言行让周瑞家的如沐春风。假如私下里王夫人探询周瑞家的对黛玉和宝钗的看法，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黛玉之所以这样想这样说，大概类似别人挑剩下的东西给她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毕竟书中只写了贾母把黛玉放在和贾宝玉平起平坐的位置百般宠爱，以至于让原本跟在身边起居的迎春、探春、惜春三位贾府小姐搬到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小抱厦去住，却独独留下了外孙女林黛玉继续和嫡孙贾宝玉作伴在自己膝下承欢，然而王夫人除了表现过对林黛玉之母贾敏当年出嫁时所陪送嫁妆及排场的艳羡，从来没显露过多么喜欢林黛玉这个外甥女。这是题外话。

第七回主要通过写周瑞家的行踪来带着读者一睹荣国府某天午后的居家生活景象，作者从细微处写起，无处不让人感觉真实生动。无论是王夫人与薛姨妈坐一处的闲话家常、薛宝钗与莺儿描花样子，还是迎春与探春下棋、黛玉和宝玉等人解九连环，还有金钏儿与香菱、惜春与智能儿这些年幼的女孩分别在一起顽，都展示了多姿多彩的荣国府午后日常家居生活景象。至于贾琏和王熙凤午休时的情意缠绵、李纨和凤姐的女儿在各自房中睡午觉，亦是符合家庭生活的常情。

假如细细推敲，就还可以从这幅日常家居图中看出一些人物命运的端倪：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在和丫鬟莺儿一起描花样子，说明她是个很会过日子的贤妻，自然具有停机德，但并没能如愿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王夫人和薛姨妈坐一处讲些大套的家务人情，意味着感情很好的姐妹俩有事多半会一起商谈，贾宝玉未来的婚姻由这两人暗中操控在所难免；迎春与探春在下棋，既说明了她们非常聪慧又暗示着两人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未来的婚姻取决于利益关系而非考虑她们是否幸福，而惜春的一番话则直接点明了她出家为尼的人生结局；林黛玉和贾宝玉在一起解九连环，除了彰显出二人的亲密关系和黛玉并非是宝钗那样能甘心忙于女红的传统女子，也预示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归宿扑朔迷离，是个费解的大难题；正值青春的贾宝玉之嫂李纨只能和凤姐家的幼女一样在家睡午觉，这既从侧面反映了一个年轻寡妇的孤寂无聊，又可以看出李纨并不能和其他人融为一体，在未来自己的儿子发达后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死活。

贾府是当之无愧的豪门。所谓豪门，不过是物质生活多些奢侈、待人接物礼仪繁琐，至于人性方面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和普通人家一样人情有亲疏，冷暖心自知。

当读者跟着周瑞家的在荣国府转了一圈之后，不由觉得豪门平素亦家常。虽说荣国府的居家生活内容在封建社会里相对丰富些，但是也和寻常百姓家的日常生活有相近之处，无论是大人或同坐闲谈或睡午觉还是孩子们扎堆玩，这些情景都读着十分亲切，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觉。不得不说，小说《红楼梦》之所以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与如此成功地描写了真实生动的日常生活细节有着直接的关系。

高英2019年5月5日下午完成初稿，2019年5月10日下午完成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