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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潘金莲之失(上)

武松、武大、潘金莲、西门庆这段,是《水浒》里最精彩的。而潘金莲也极难写。难写,是因为她离常人太近。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潘金莲的影子。潘金莲只是每个凡夫色欲的集中体现。

我们和潘金莲,都是患病的人,只是我们在潜伏期,而她的症状发了。我们患的病轻,她患的病重。我们可以抑制住症状,因为有美满的家庭,有合适的工作,有值得为之奋斗的生活目标。而这些,潘金莲一样也没有。但她同我们一样有对生活的期待,甚至她的期待更强烈些。于是,病症就在这样的身上肆虐地蔓延开。

说这些,不是为潘金莲开脱。潘金莲实有难以原谅的地方。骂潘金莲,容易,为潘金莲开脱,也不难。难的是,不做潘金莲。不做潘金莲,不是说不谋杀亲夫,而是说,如何彻底避免从微末的过失起,在不经意间被欲望牵引堕向恶的深渊。

骂潘金莲,是站在潘金莲的对立面,痛斥与鄙视这样的人,以为她身上的一切毛病我们统统没有。可是,有几个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为潘金莲开脱的人,则认为好色之心是先天所成,是绝对正当的。却不知,一旦视一物为正当,恶与私欲便会在这种正当的庇护下滋生蔓延,以至于不可收拾。

潘金莲的悲剧在于,她起初只是一个稍有偏差的人,并没有太大过失,只是糊涂。但切莫以为糊涂不是大事。许多大的罪恶来源于糊涂。潘金莲第一次同西门庆偷欢,与其说是因色起淫而通奸,不如说是被诱奸。她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是在王婆的精准算计下展开的,没有一点漏出王婆意料之外。一位老谋深算的马泊六,对一位新婚之初的女子施展手段,这样的女子毫无心机,岂能不中圈套。

此时,潘金莲只有21周岁,武松是24周岁。在想象里,读者总容易把他们当成盛年的人。盛年人的恶毒,在西门庆身上;老年人的奸诈,王婆身上最凸出。这实际上是两个阴险的老油条对刚刚成年的女子施下的毒计。若在今天,许多21周岁的姑娘还没有大学毕业。今天我们还有条件接受许多资讯,潘金莲却只是初出深宅。称这样的女子为“最毒妇人”时,不妨想想她的年龄,或可稍减憎恶。

在与西门庆偷欢之前,潘金莲喝了王婆端来的茶。书上点了一句,“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王婆是卖茶汤的,又是兼做马泊六的老手,则此情可知。

那么,为什么不明说茶里下了药呢?说出来,潘金莲的罪就轻了。有杀夫之过的淫妇,如果推究出她第一次的过失原来是被诱奸,就不足以深泄民愤。所以,这一点曲折地隐在了书中。

不过,潘金莲的最大过失,不是她与西门庆有了第一次的苟合。而是,在此事之后,她察觉出王婆的奸计,却并没有远离这等恶人,而选择了同流合污。潘金莲、西门庆云雨既罢,王婆推门便说:

【“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
此时,王婆之奸可谓暴露无遗。而潘金莲还处于云雨刚过的意乱情迷中。于是,她说出了一句略嫌别无选择的话。

【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
如果一定要找个将潘金莲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关键转折点,那么,在这里。在此之前,一切都还是偶然所成。在此之后,事情的发露就是必然,武大的捉奸也是必然,而潘金莲再难做出别的抉择。从此被人拴了鼻子,不能跳脱。

这一念糊涂,源于目下利害的计较。而这一计较,正是堕入恶涂的关键。如果自身不能察觉,在利欲的牵引下,糊涂就会流为莫大的恶。人不能同恶人待一起,同恶人待久了,不知不觉就会浸染恶的熏习。在丝毫不能察觉当中,心地开始变黑,终至于不能扭转。

子贡说过一句话: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商纣王虽然坏,但还没有坏到传说中的地步。潘金莲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生下来就坏,就是淫妇。因为有了后来的恶,她从一开场就被扣上淫妇的帽子。难道有人天生是淫妇?若不细究其所以堕入恶涂之因,只粗暴地大棒扣杀,真是众恶归焉。

大棒扣杀潘金莲的人,不一定比潘金莲高尚,也许只是比潘金莲幸运,因为没有美貌,没有别的令人垂涎之物,从而避免了被觊觎,被算计,避免了利欲当头的诱惑,机关重重的陷阱。而经受不起利欲诱惑的人,则倾向为潘金莲开脱。为潘金莲开脱,就是为自己开脱。二者的区别只在于,后者有机会面对利欲的诱惑,而前者连被诱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痛斥后者。他们的见地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佛教经论上说,菩萨在面对恶人的时候,也会杀掉他。但菩萨杀掉一个恶人,并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因为爱他,同情他。因为爱他,不忍他遭受地狱之苦,所以宁愿自己下地狱,也要阻止他更造恶业。杀掉他,是替他还债。但我们常人不会这样觉得。你杀我是替我还债?搞笑吧。常人杀掉一个恶人,是因为刻骨的仇恨。这种仇恨,是将自己与他人对立起来的执著心,极其坚固。

而菩萨,之所以对恶人的爱与同情比善人更多,就在于菩萨能看到恶人所遭受的地狱之苦,而且十分清楚地明白,所有那些苦,并不是恶人自己带来的,而是众生都有的。只是恶的气质,从众生身上流转到恶人身上,侵袭了他。他是一个被感染的重症患者,是个不幸的人。所以理应得到更多的同情和爱。但这种爱,绝不是姑息,更不是纵溺,而是以对待恶的方法对待之。哪怕一个恶人是诸佛的化身,杀了人,也要偿命。

任何有情,一旦造了恶业,就注定会遭受三毒的焚烧,四大的相逼。这并不是诅咒,而是对真实的描述。凡夫看不见真实,就容易以为这是类似基督教的末日审判。其实不然。在佛教里,没有审判这回事,谁也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更不用说去诅咒。一切只是法尔如是,是业力的作用,因果的不虚。

但在行迹上,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辨出一个人是因为爱恶人而杀掉他,还是因为仇恨而杀掉他。恶人是被菩萨杀掉还是被凡夫杀掉的,行迹上完全无法区别,区别只在发心上。在佛教因果的视角下,就算恶人逃掉被杀的命运,但也绝无可能逃过三毒的煎烧。因为地狱、饿鬼、畜生道的惩罚,始终是体现在心上的,肉体上的体现只是偶尔。而一切,都遵循缘法展开。所以说,纵然菩萨一直都在度化众生,究竟言之,却实无一众生可度。

如果以为潘金莲就是潘金莲,淫妇就是淫妇,那是断见。
潘金莲变成一个坏人,变成人们今日所提的潘金莲,是在日日与西门庆、王婆厮混的过程中逐渐完成的。在那之前,她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她的蛇蝎之心,是王婆、西门庆一点点转赠给她的。她没有拒绝,所以日渐变成了蛇蝎之妇。在一开始,她并不是和武大没有感情。

问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没有感情,是不能觑破真相的假问题。以往有感情,不保证现在有感情。现在有感情,也不保证将来有感情。人总是在变的。只是有些感情变得慢些,在未能察觉实质的变化之前,故事已经终了,留下白头偕老的传说。然而诸行无常,世风变化越快的时代,人与人的感情越不稳固。

潘金莲第一次出场,是武大带了武松归家,在楼下喊开门。

【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
这里,可以咂摸出两点。第一,武大和金莲此时并无嫌隙。“大哥”的叫法,有如“老公”。说话带称呼,见出情分。金莲不是不理不睬开了门,一个人转上楼去。那才是隔膜的状态。

第二,武大出门,金莲是锁了门的。武大突然早归,家中也无异样。书中上来就说,“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这正是“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金莲在碰到西门庆之前,没有任何偷汉子的证据。因为后来不好,就推论出这人开头就坏,坏得彻头彻尾。实际上,金莲就算被武松骂过之后,被王婆骗去家里做针线活时,还记得武大的吩咐:

【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
武大说,你到人家屋里做衣服,吃了人家东西,不妨给点钱。如果她不要,你就拿回来做。金莲不仅这么做了,还特意提这是“拙夫分付”。虽然她在家里数落武大,在外面,还是听从武大。王婆请她喝了酒,回家武大问起,她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什么欺瞒。

若金莲对武大绝无感情,就不会恨他,不会骂他,不会说“他晓得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嫌弃他,说明心里还把他当自己人,认为他是自己家里的。

等到潘金莲和西门庆往来一段日子之后,情分消磨殆尽,武大躺在床上拿武松来吓唬潘金莲,潘金莲“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当一个人不打算再骂一个人,扭头就走的时候,情分就尽了。

这种情分的消磨,其实容易理解,因为遇见了新人新事。这边有鱼水之欢,那边是“不晓事的”,肉体上已经同一个人亲密无间,心上就会同另一个人日渐隔膜。而往日之好,在金莲心里,慢慢黯淡了。

武大之憨拙在于,他自己念旧情,便以为金莲也念。他念旧情,只因他的生活依然如故,所以他不能理解一个有了新的生活的人,心决计不会再停留在往日。武大最严重的错误,是在金莲已不念旧情的时候搬出武松,说:“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你若肯可怜我”这种话,一方面平添了自己的懦弱无能,令金莲更无法忍受同他在一起的无味与屈辱,而拿武松威吓的话,又激发了金莲的憎恶。武松是两次狠狠抽过金莲脸的人。若不说这话,武大还能活,说了这话,是临门一脚,把自己逼到了鬼门关。

于是,金莲听从王婆之计,选择和西门庆做长久夫妻,毒死武大。虽毒死武大,却终究不能骤然摆脱先前情分之影子。武大死后,金莲对西门庆说,“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说“我的武大”而不说“武大”,正见出,虽情分已尽,习气尚在。正所谓阴魂不散。就像和一个人分手之后,纵然恩断义绝,但业已养成的习惯却要在留下的时光里慢慢消磨,渐渐遗弃。

武大、金莲、武松,三人第一次吃饭时——

【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大只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

金莲说“你看那不晓事的”,就看出她同武大的情分了。对陌生人,我们是不这样说话的。朋友也有朋友的客套,这种话,是家人间的亲昵语。

在这个家里,潘金莲是说了算的,武大处处受她支使。这不能说明二人不和,恰恰说明二人融洽。武大条件差,蓦地时来运转,讨了这样的老婆,只有处处呵着护着。而金莲也乐得处处支使他。此时二人新婚不久,不到两年。虽说凭着金莲性格,面对武大这样的人,迟早会生厌,但此时还远远未到生厌时候。

潘金莲是什么样的人呢?她的来历是,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在清河县一个大户人家做使女。大户要缠她,她不肯依从。可见潘金莲是个有想法的人。她不甘于衣食无忧便了,实有要主宰自己生活的欲望,所以不能允许自己做个小妾终了一生。她是对未来抱有期待抱有幻想的人。

作为二十岁的姑娘,又生得美貌,未曾经历世界的险恶,人心的叵测,不忍一生就此蹉过,所以才要冒着得罪主人的风险到夫人处告状。这一状,把她告到了武大家里,成为“三寸丁谷树皮”的媳妇。这一点并不和她日后的偷情生涯矛盾。她图的不是西门庆的钱,是不能容忍过那种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

说起来,这似乎是个优点,是一种不甘人下的态度。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态度很容易被目为进取心。但若把所有的进取心都视作值得称赞和褒奖,就会忽略背后的风险。一是因为,许多的恶,会在进取的名义下滋长横行。二是因为,即便不如此,当外缘未足之时,一个人对改进现有状态无能为力,进取的野心就会成为他不能安顿目下生活的烦恼之源。于是,人会变得狂躁,严重时,会绝望。日复一日地被这种力量撕扯,达到一定限度,就容易被狂心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潘金莲的时代,身为女人,又是家贫从小卖给大户的使女,就尤其难扭转命运施诸其身的强大压力。《水浒》里,在无法改变命运轨辙这一点上,卢俊义之妻最为突出,其次就是李鬼之妻和潘金莲。潘金莲和二人不同之处在于,潘金莲是不愿听从命运安排的人。但事实上,无论你是否愿意听从命运安排,你都无能为力。

不过,能支使武大的生活,也令潘金莲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她从前做使女,期待生活不受人支配,现在当了家,生活开始有了一点新意。潘金莲对新意的追求,和不甘人下的态度,从后来她和王婆、西门庆吃酒的对话里,也可略窥一二。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

西门庆是有老婆的,却和王婆合起来骗金莲说老婆死了。这在书中是一段很长的对话,我只是节录了较短的篇幅。这一大段对话,十分重要。它解释了在第一次见面时,潘金莲是如何误读西门庆的。往往一个男人要勾引女人时,在最初,都不会露出真实的面貌,一旦露出真实的面貌,就无法博得好感和信赖。所以要先骗到手,待木已成舟,再日渐暴露本相,女人也只好无可如何了。

这段长对话全是在王婆与西门庆之间展开的。处处都是机关。金莲作为一个旁听者,整个过程中只发问了一句:“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仅此一句,就暴露出金莲是何等人。她是想自己当夫人,要当家做主,还要做大户人家的主。

故而,虽然武大可以依从潘金莲,听她支使,但很快,潘金莲就会厌倦这种生活。因为潘金莲是个渴望利欲的女人,她内心极度渴望成功,不愿久居人下。同武大在一起的生活,虽然可以由她掌控,由她当家,但这样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无法给她带来任何新鲜感,并不比大户的小妾强到哪里去。

对成功极度渴望的人,需要新的刺激,需要一种未知的可能性悬在眼前,像香蕉挂在天花板上,猴子从地上跳起来够,哪怕够不着,也是安慰。金莲的生活就需要这样一种刺激,需要风险。哪怕不越雷池,但雷池必须在。对禁忌的渴望,是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动力。而这种动力,武大无法提供。这个时候,武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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