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学：明清人眼中的两个陈眉公

在明末清初一段时间，陈继儒（眉公）的诗文影响甚大，尤其是其清言类小品。大量的书籍中引用眉公的清言小品，引用眉公的语录和摹拟眉公作品在当时似乎成为一种时尚。《读书十六观》面世后，吴应箕就撰《读书止观录》。是书乃袭陈继儒《读书十六观》之余绪，推而衍之。杂引古人论读书作文之语，而稍以己意为论断，又每条之末必终以“读书者当观此”六字，五卷皆然。盖仿《十六观》中“读书者当作是观”之例。而周诗雅撰《广销夏》、《广辟寒》、《销夏补》、《辟寒补》、《销夏再》、《辟寒再》、《寒夏合再》，则本陈眉公《销夏》、《辟寒》二书而加以推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晚明很多诗文选本都选有陈眉公诗文，其中著名的有华淑辑《明诗选》、朱隗辑评《明诗平论二集》、刘士鏻辑评《明文霱》、陈天定辑《古今小品》、沈佳胤辑《翰海》、郑元勋辑《媚幽阁文娱》初集、二集、何伟然、丁允和选，陆云龙评《皇明十六家小品》等等。明清之际钱谦益《列朝诗集》选陈眉公诗作十八首，并在作者小传中称陈眉公诗“便娟轻俊，聊可装点山林，附庸风雅”，评价不高，但也无贬意。

 

陈眉公的诗歌在清初，还是受到欢迎的。明代夏云鼎曾辑有《前八大家诗选》，选陈眉公等八大家诗歌。到了清代康熙二十一年季正爵重刻时，其序言称：“今幸圣朝，鼓吹风雅，名公钜卿，人人燕许，而且能诗之家遍寰内矣。倘取是集而折衷之，固知八先生之诗，诚足力矫有明二百数十年之流弊，而其所以流溢于诗卷间，寔有不可磨灭者，非即八先生之性情长留于天地者乎？”其对陈眉公等八位诗人推重如此。

 

但是对眉公贬抑的苗头在清代前期也开始出现了。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曰：“仲醇以处士虚声，倾动朝野，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诗文之佳恶，冀其一顾。市骨董者，如赴毕良史榷场，品书画者，必求张怀瓘估价，肘有兔园之册，门阗鹭羽之车，时无英雄，互相矜饰。甚至吴绫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饼师，争呼其字。今遗集具在，未免名不副其实焉。”朱彝尊说陈眉公“名不副实”，倒是实际，但陈眉公在晚明并不仅因诗而得盛名的。其后，朱琰辑《明人诗钞》，于名家大家得五十有三人，钞成一编曰《正集》。又钞诸家之诗可为羽翼者四百三十二人为《续集》。陈眉公那首清新可诵的《月下登金山》入选续集，朱琰在作者小注下，就完全引用了朱彝尊的评论。看来朱彝尊对陈眉公的评论，影响了清代乾隆朝以后文人对于陈眉公的态度。

 

《四库全书总目》著录陈眉公著作31种，均入存目，无一正选。四库馆臣对陈眉公的著作大多贬斥，基本持否定态度。对眉公唯一称道的是《读书镜》提要，说“是书乃所作史论，或一人递举数事，或一事历举数人，而以己意折衷其间，欲使学者得以古证今、通达世事，故以镜为名。所言亦不甚精切，特持论尚颇平正……不以继儒而废其言也。”（《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史部，史评类存目，中华书局影印本第764页）不过，不“因人废言”的态度正好说明对于眉公的整体否定。《总目》对其批评大概着眼于三点：一者，在其著作的浅陋。在《史折》（清贺裳撰）提要中指责该书：“陈继儒之浅陋，李贽之狂谬，复为之反复辨论，更徒增词费矣。”（卷九十，史部，史评类存目）《妮古录》提要说“议论殊为浅陋”（卷一三○，子部，杂家类存目七）《经鉏堂杂志》（宋倪思撰）提要：“皆浅陋无味。明代陈继儒一派，发源于此。”（卷一二四，子部，杂家类存目）再者，是其作品的粗率杂碎、剪裁不精。《逸民史》提要说“未免择之不精焉。”（卷六二，史部，传记类存目四）《书蕉》提要：“随笔札记，颇无伦次。”（卷一二八，子部，杂家类存目五）《笔记》提要：“取杂事碎语，钞录成帙，略无伦次”（卷一三二，子部，杂家类存目九）《珍珠船》提要：“既病冗芜，亦有伪舛。”（卷一三二，子部，杂家类存目九）《见闻录》提要：“叙次丛杂，先后无绪，仍不出其生平著述潦草成编之习也。”（卷一四三，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一）《虎荟》提要：“漫为牵缀”（卷一一六，子部，谱录类存目）《历代名贤确论》（不著撰人名氏）提要：“去取较有剪裁，视陈继儒《古论大观》之庞杂丛脞者，固不可同年语矣。”（卷八十八，史部，史评类）等等。三者就是纤佻。《古今韵史》提要云：“亦《世说新语》之支流，而纤佻弥甚。”（卷一三二，子部，杂家类存目九）《茶花谱》（不著撰人名氏）说“其文欲以新隽冷峭学屠隆、陈继儒之步，而纤佻弥甚。”（卷一一六，子部，谱录类存目）《岩栖幽事》提要：“词意佻纤，不出明季山人之习。”（卷一三○，子部，杂家类存目七）

 

在文学方面，四库馆臣对陈眉公的批评，多是与批评晚明小品习气有关。如《遵生八笺》（明高濂撰，卷一二三，子部，杂家类七）提要说：“标目编类，亦多涉纤仄，不出明季小品积习，遂为陈继儒、李渔等滥觞。”《甘露园长书》、《短书》（明陈汝锜撰）提要说：“《短书》尤议论多而考证少，亦间记时事。大致失之佻巧，已开屠隆、陈继儒等小品风气。”（卷一二五，子部，杂家类存目二）《唾居随录》(清张贞生撰)提要说该书“多为对偶长联，犹沿明季陈继儒等小品之习。”（卷一二五，子部，杂家类存目二）《书画史》提要说陈继儒所著的《书画金汤》“尤不脱小品陋习，盖一时风尚使然也。”（卷一一四，子部，艺术类存目）

 

《四库全书总目》在批评张应文的《张氏藏书》一书时说：“明之末年，国政坏而士风亦坏。掉弄聪明，决裂防检，逐至于如此。屠隆、陈继儒诸人不得不任其咎也。”(卷一三四，子部，杂家类存目一一)我们须注意到，《四库全书总目》对于眉公的批评，主要不是针对眉公本人而是将他看成是当时的士风与文风也就是所谓的晚明习气的代表性人物。如评明王象晋《清寤斋欣赏编》提要：“犹陈继儒诸人之习气也。”（卷一三二，子部，杂家类存目九）评明王衡《缑山集》提要谓“与王世贞虽同里闬，而不蹈其蹊径。然颇染陈继儒之俗格。”（卷一七九，集部，别集类存目六）评明汪汝谦《绮咏》《绮咏续集》：“是集大抵征歌选妓之作。然其前集陈继儒序之，后集又继儒所选定。濡染熏蒸，久而与化。朱彝尊《明诗综》不录一字，盖有由矣。”（卷一八○，集部，别集类存目七）甚至在批评清代作家时陈眉公也被波及。如评清王相编《尺牍嘤鸣集》“大抵轻佻纤巧，沿陈继儒等之余习。”（卷一九四，集部，总集类存目）可见四库馆臣对眉公为代表的“习气”与“余习”是何等的轻蔑。

 

在明清人的眼里，有两个面目截然不同的陈眉公：一个是“志尚高雅，博学多通”(黄道周语)的陈眉公；一个是学识浅陋，人品虚假的陈眉公。从时代来看，眉公形象变化的分界点就在乾隆时代。这是一个学风转型的时代，严谨求实成为主流，晚明那种浪漫而随意的文风、学风与士风正好成为它所攻击的最直接便捷的对象。他们把陈眉公看成晚明文风与晚明习气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于是陈眉公自然集中地受到各种抨击和非难。

 

“明清人眼中的陈眉公”这个题目关注的重心，不是陈眉公本身，而在于明清人的眼光。清人叶方蔼《陈征君墓下作》七绝二首吟咏眉公道：

 

岩栖谷饮一生中，瞬息高名付太空。今日岁星应尚在，凭谁寄问大王公。

阶上苔痕雨更青，无人载酒过玄亭。五株松顶千年鹤，留得先生旧日形。

(《读书斋偶存稿》卷二)

 

对于眉公或褒或贬，眉公的地位是高是低，交由千秋评说。而知我罪我，誉我毁我，与陈眉公本人，已经是毫无干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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