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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戏(小说)


   太阳真毒辣,大清早就要把人晒蔫了!
   一觉醒来,我揉揉眼睛。窗外,阳光在香樟梢跳着芭蕾,偶有一缕跑到窗前,铮亮得睁不开眼。我趴在窗台上,阳光的七色清晰可见。
   谁说我病了?没有!
   我没病,只是比他们更有思想。我真的什么病都没有,但有特异功能,能看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如舞台上霓虹灯闪烁,旋转、炫目。我看到另一个自己,那时正年少,站在舞台中央表演。一幕幕戏剧性片段,交替播放。
   山边的茅草窝棚是五叔的家。五叔去年参加大炼钢铁,五婶有孕在身,村里田地荒废。腊月时,五婶生下小女儿,取名雪梅。窝棚里的箩筐垫着稻草,小不点雪梅躺在里面,不哭不闹。她想睁开眼皮,努力地扬了扬眉毛,眼睛裂开一条线,白睛上翻,怪吓人的。
   今年遭灾,庄稼颗粒未收,五婶出去找野草充饥。雪梅的三个哥哥,偶尔咽几口野菜,此时全都有气无力,靠在门框旁。
   只见那个我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往返数次,似乎犹豫不决。
   我抱起雪梅,若有所思。忽又轻轻放下雪梅,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小会儿之后,我燃起柴火,在灶上煮了一锅吃的。怕香气四溢会诱全村人胃里的馋虫,跃跃欲试直窜口中,我在锅里盖上脸盆,再盖上锅盖,用抹布把锅和盖之间的缝隙扎紧。许多乡亲已穷得揭不开锅,半年多没闻到米饭味了。我只怕他们看一眼之后,饥饿更难熬,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我盛满一碗,来到五叔家。吹了几下,就往雪梅嘴边递过去。雪梅被勺子烫得身子抽搐了一下,皱眉想哭,却没力气,继而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吞下去。
   时不时听到村里有女性低声的哀嚎:“你个死箢箕耿咯呀!前世欠是我欠你的,咯世你吗变个讨账鬼来收债啰……”
   村里陆续有夭折的孩子。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自己饿到快虚脱,也伤心地哭泣,数落孩子饿死了。
   我庆幸,雪梅和她的三个哥哥安然无恙。似乎他们喝了灵芝草熬水,还魂原气了,一个个神精气爽。
   有一天,几个身着制服的人,踹飞我门外的篱笆墙,冲进屋里。当他们在我手上带上一双“手镯”(手铐),我愣是没有回过神来。
   公审那天,大礼堂门口,五叔家哭成一团。五婶抱着雪梅给法官下跪,吓得雪梅从哭闹到尖叫。我心里乐着,只要雪梅有力气哭,就证明她还没饿晕。
   “大根,十五岁,长乐农林坳人。于公元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偷吃队里的一头牛。”宣判官细声高尖,像宫中太监传话。
   话毕,众人纷纷议论。
   “从小偷口针,长大成贼精。”
   “大根平时憨厚老实,爱帮助人。却没发现‘人小鬼大,做贼就偷牛’了。”
   “人不可貌相。有谁脸上写个‘偷’。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我没偷牛!”
   那是牛羔惨死腹中。饲养员为牛妈妈接生出死牛羔,埋在村口的苦楝树下。看雪梅饿得快断气,我悄悄把牛羔弄来,每天煮汤,救了雪梅和她三个哥哥的命。
   “经村委会商议,因犯罪未满十六周岁,现作出如下判决:
   一、书面检讨书三份,一份保留到村里,一份存放队里,一份张贴村口的苦楝树上,以示全村。
   二、罚款三十元。从大根父母的工分中扣除。
   三、上次会议,聘大根当任乡村医生的聘书作废。”
   一阵剜心的痛楚,我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过往。
   我趿拉着拖鞋,踉跄两步扶在门框上。我想不明白,今天的地板怎么是软的?不敢迈步走。我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穿过餐厅,对面客厅墙上的挂钟不停地摆动,晃得我头晕。
   秒针在旋转,时针指向将近三点。
   “挂钟可能坏了,大清早,时针却快到了三点钟。”我感觉可笑,懒得多想。
   我在休闲桌坐下来,那副字牌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它似乎是耍大牌的明星,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又好像在对我眨眼,挑逗我与它一起玩耍。说真的,现在我与它玩时只停在形式上插插牌而已,泛泛之交。它不懂我,我也无法懂它。原来我是懂它的,碰、吃、胡、数胡子等都会,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独自玩牌,忽然发现每抓好一次牌,都没分子,甚至一个五分也没。我生气扔了再抓,还是无分,心情变得异常烦躁。我把家里的凳子全部推倒在地,抓起一把牌摔门而出,冲到陵的办公室。
   “家里的牌,为什么我每次都抓不到一分?”我气势汹汹,质问女婿陵。
   陵正坐在办公桌写东西,被我破门而入吓得还没回过神来,一脸茫然。他看看我,又看看手上的牌,好像明白了什么。
   “爸,您这是打牌,不是打扑克。打牌数胡子,打扑克才算分子。爸,您消消气!”陵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陵的笑容,就像夏天里一股凉爽的风,把我心中的燥热吹散怠尽。
   “你岳父快八十岁了,越来越像小孩子。”同办公室的瘦高个老师看着陵,笑得一脸无奈,“下午你才到办公室十几分钟,他又跟了过来。你每次都会耐心跟他解释,从不生气。陵老师脾气真好!”
   “老小老小,就是老了的小孩。只有用耐心爱心,才能包容。”陵笑着看我一眼:“我爸吃过许多苦,当乡村医生时,救过许多人命。遇到太穷的,爸免费为他们看病,甚至还免费提供吃饭。后来,他业务能力强,破格调入乡卫生院。他一生的心血,都是为了乡亲们的健康。”
   瘦高个子老师夸陵,我心里乐开了花。
   “听说高个子老师说是下午?明明刚起床,是早上。”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望着办公室墙上的钟,刚好三点。裤兜里的手机报时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五点整。”
   难道真是下午三点?我一个上午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我努力想从记忆里搜出一丁点蛛丝马迹,可是,脑袋一片空白。
   
   二
   我看到那个青年的自己,低头前行,却从没气馁。
   我是做贼偷牛的罪人。村里人背地说着什么,我从来不参与,当作没听见,夹着尾巴过日子。
   “昨晚,村长家生小孙子了。”
   “可不是嘛!毛毛出来不会哭,全身没皮,红肉缕缕;身上一条条红蓝错杂的血管丝,管管实实(清清楚楚),好恐怖哦!看了恶心。”
   “造孽呀。”
   “都说干缺德事多了,生崽没屁眼。谁知村长生孙子有屁眼,没皮,赤裸裸的肉,”
   “村长头勾了,背都弯了。说是要扔了这丢人现眼的毛毛。”
   那可是一条人命呀,我顾不了自己戴罪之身,向村长家跑去。
   毛毛妈头扎着手娟,脸蛋虚浮泛黄,眼泪婆娑,抱着毛毛。村长眉头紧锁,低着来回踱步,猛吸几口,扔掉烟蒂,狠狠地踩了一脚。我干咳一声,故意引起村长注意。当村长望着我时,自己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想救毛毛,你给我试试吧。"我嗫嚅着,卑微语气中带着央求,“给我半碗糯米粉。”
   村长了解我,轻易不会开口。他让毛毛奶奶端来糯米粉。乡亲们都满腹狐疑,不知我要干嘛。
   我从毛毛妈手里接过毛毛,解开襁褓。毛毛是猩红色肉团。好像有一层全透明的薄膜;又似乎没有皮肤,血管暴露。我把极细的糯米粉撒在毛毛身上,轻轻地揉,像揉一团精致的面团。再用软的白棉布裹上。让村长在卧室的地面挖一个洞,刚好可把毛毛放下去,露出头便可。嘱村长每天给毛毛揉三次面粉、把毛毛放入土壤,按时喂奶,大人在卧室地上陪毛毛睡三天,经过三十六个时辰,抱出毛毛,长出新皮。
   我救了毛毛,毛毛也成就了我。我被乡亲们传得神乎其神,终于又当上乡村医生,那年我十八岁。
   关于毛毛长皮,我是从老祖宗那学来的。《医古文》中《名医徐灵胎传》有选段,用糯米粉裹着,防止损伤毛毛皮肤;用软细棉布包,又吸水又透气,再多一层保护层;放入土壤,温度刚好,湿度适宜。故三天后长出新皮。
   我的记忆力超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背汤头歌诀,一看就会,悟性最好。《金匮要略》《黄帝内经》都在我的枕边,老祖宗药方的神奇,我见证无数回。
   我想起那会儿。瘦小的弟弟免疫力低下,暴发流脑(流行性脑膜炎)时,染病发烧。他身上一块块淤紫,得的是重症流脑,活泼的弟弟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给乡亲看完病,晚上赶到医院看弟弟,他已奄奄一息。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坐在床沿。弟弟嘴唇深红开裂,眼窝凹陷。我握着弟弟冰凉的手,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玩得太疲劳,睡熟了。
   我搂着哭泣的母亲,给她支撑的力量。我找医生,请他救救我弟弟。医院检查得知我是O型血,当晚便给弟弟输血。
   次日清晨,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村里,乡亲们伤风感冒在等我看病拿药。
   李奶奶抱着小毛来了。家里没钱,直到小毛病得不行,才来找我看病。我深知小毛病情与弟弟一样,而且拖延多日,非常凶险。要李奶奶带小毛去镇医院住院,她死活不肯去。
   “大根医生,我家的情况你有所不知。小毛爸治痨病的钱都没还。他爸去世,是乡亲们凑的木料,王木匠出力三天三宿赶出棺材,才按时下葬的。”李奶奶眼泪巴嗒直流,“家里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小毛也只能信天由命了。”
   我受不了这场景。接过小毛,一口气背到镇医院。找到熟悉的科室、熟悉的医生。
   “怎么了?又是你最小的弟弟得流脑?这种传染病非常凶险,死亡率非常高。”医生惋惜地摇摇头。
   我正喘不过气,听到医生这么说,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摇晃着医生的手:“医生,请你救救可怜的孩子吧,他已没有父亲,是奶奶的命根子呀!”
   “孩子患流脑非常严重,需要输血。”医生叹了一口气,“又不是你家小弟弟,你救不了他。”
   “这么严重,输血都不知能否救命,太晚了。”医生低声叨念,没有一点底气。
   我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来劲了:“我是O型血。医生请先给孩子看病,我去收款室交钱后,再来给他输血。”
   “你那么瘦,昨天才给你弟弟献血,今天又献血,你疯了吗?”医生惊愕地看着我。
   贫穷缺医少药的山村,我只能这么做。我转身跑去交钱时,能感觉到身后的医生,目送我的眼神含着感动。
   粗大的针头扎进手臂,殷红的血液带着我的体温,流进玻璃瓶里。小毛扎针时,不哭不闹,只是微微皱眉,他可能太困,只想睡一会儿。我解开破烂的棉袄,把小毛搂在怀里,他冰凉的小手脚,像四块小冰糕,在我怀里渐渐化了。鲜红的血有我的祝福和祈祷,它红得像火。血液流进小毛的身体,烧死可恶的流脑杆菌。
   两星期后,弟弟和小毛都康复出院。
   我好像看到弟弟在滚铁环,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尖叫着、奔跑着,晒谷场的空气中,到处流淌着欢乐。
   “老婆,你说我弟还差多久满二十岁?到时候我们去为他庆生。”
   “你弟比你小十岁。你现在七十六岁,他还没二十岁?”老婆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
   我懒得争辩。刚明明看到他在滚铁环,顶多只有十岁的样子。他缺着牙对我笑了。
   “明叔和高伯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身体还好吧?”我继续问老婆。
   “他们都不在了,丧事还是你在操办的!你的记忆哪去了?”老婆瞪大眼睛看着我。
   “山胡子应该还好,昨晚梦见他笑着说感谢我。他出麻疹那年,是我不怕传染,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我十分肯定地说。
   “求求你别问这些人了好不好?他们都已去世多年,你问得我毛骨悚然。”老婆哭丧的声音颤抖着。
   我越来越发现,老婆的思维跟不上我的速度。弄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与她生活不在一个空间!
   
   
   三
   他们都说我病了,得了“老年痴呆”和“躁郁症”。女儿忙前忙后,为我在南华附二开了一袋子药,药费六百多块钱。
   “怎么可能?猪肉才七角钱一斤,一个月生活费十几块就够了,吃点药怎么会是巨额费用?”我压根儿不相信,可是,女儿一直赡养我和老婆,吃穿用全管,又怎么会坑我的钱?
   “六盒药,每盒药十八粒,每天吃一粒。才二十天的药,就要六百多元钱!”我找女儿理论,这是什么药?
   女儿却说是三个多月的药。
   “什么算法?怎么算出来的?女儿读那么多书,全读到狗肚子去了。”要知道,我年轻时是卫生院的医生兼会计,出了名的铁算盘。我任会计期间,卫生院的账目零误差。
   我恨铁不成钢,真不知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记得那年正月十五晚上,她对孩子说,赶紧吃,吃完看元宵晚会,连说错两遍。
   “我今天必须说清楚,让你们赶紧改正。”我实在忍无可忍,严肃地对她说,“正月十五是年宵节,八月十五才是元宵节。读书人说错,别人会看笑话。”
   他们都笑着点头,说一定改正,我这才放心呐。不然,若被听别人听到说错,我的老脸往哪搁?
   由此推断,这药费一定弄错了。
   我找女儿说说,明天去找医院、找医生,要把药费的事情说清楚。
   可是,一向温顺的女儿,这次坚决反对。
   这家伙反了,胳膊朝外拐了。我身为她爸,怎么就说话不中听呢?我太生气了,用力把药摔到女儿的脸上,希望能惊醒她。

女儿摸着脸,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时,我的心软了。不想再追究,不是我懦弱无能,而是不让女儿伤心。
   可是,我不开心。就连家里几条凳子,也在看我笑话。我怒火中烧,把它们一一放倒在地。记得那年,几个爷们去邵阳贩卖小商品,挑货回家途中遇劫匪,我放下货担,一手一个,放倒他们。放倒几条凳子不算什么。
   我郁闷。我蹲下,坐到地上,再顺势滚到地上。我又哭又闹、蹬腿挥手,不甘心就这么被人坑了钱。我躺在地上,窗外的天际边飞过一只鹰,忽然,我看到它的拆翅折断,急速掉落下来,在地上扑腾几下,就与我融合在一起。
   女儿伤心地哭泣,为那只折翅的老鹰,值得这么难过吗?她默默地拉我起来,搂着我的肩膀看着,什么也没说。
   不过,第二天她真的找到医院,退四百元钱回来了。
   心中窃喜呀,我是神算盘,老了也厉害。医院退回药费,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老虎虽老,威风犹在。”
   叹息间,我又看那个中年的自己。他正精力旺盛,永不疲惫,办事雷厉风行。
   乡卫生院成一级危房,我时任院长。都说“为官一任,造福四方”,我没打算造福四方,只为这一方乡亲的健康。为危房改建,四处走奔,几经周折后,筹到部分启动资金。
   上级卫生主管部门审批、策划、安排。卫生院拆建动工那天,我正在长沙学习。周边村民阻工,让基建施工队一筹莫展,电话追到长沙。
   我火速赶回,已是第二天下午。从旁人口中得知,阻工是黑子为首,带动另外两位乡。“治病先治根,擒贼先擒王。”我知道结症,立刻去黑子家。
   “黑子兄弟,我今天特来找你,为建卫生院一事。”
   “大根院长,平时我都尊敬你,但建卫生院一事,没得说,我不同意!”黑子咆哮着。
   “我知道,是因为上次你受伤,清创缝合伤口,收了你的钱,没给你面子。”
   “我不在乎钱,钱乃身外之物。”黑子刁蛮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有些得意的快感。
   “黑子兄弟,你受伤疼痛,我们能理解。也及时为你清洗伤口、缝合处理。不能因为你痛又收了钱,就责怪医院和医生。”我耐心地解释,“尽最快的时间,解决你的痛苦,这是医生该做的。再说收费也便宜呀!我知道,以黑子兄弟的大气豪爽,绝对不是因为钱。”
   “假如因为你能力强,阻工有效,卫生院建不成,患病的乡亲们就得去镇医院看病,多不方便?”看到黑子表情已没有那么僵硬,我继续说,“如果没有建成卫生院,黑子兄弟将成为千真罪人!”
   黑子眼神不知落在何处,陷入沉思。
   “这样好不?卫生院改建后,我们给你两免费体检两年,每年一次。”看到黑子缓和的表情,我“趁热打铁”,给他台阶下。
   “好,就依你大根院长说的。”黑子的土匪习惯又来了,拍桌子站起,握着我的手,“一言为定!”
   次日,顺利开工。基建队的人都夸:“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想起他们夸我,头都晕了。
   “老婆,你说我们卫生院年底能竣工不?”我问老婆。
   她正在火炉旁打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当然,也没回答。
   “等卫生院建成,我要去栽两棵石榴。石榴像红灯笼,好看。”我喃喃自语,“石榴寓言好,多子多福。而且,止泻药效好。”
   “卫生院到底什么时候会建好?老婆。”想到这儿,我有些兴奋,抓起老婆那瘦弱干瘪、皱巴巴的手臂摇了摇。一块黑褐色的老年斑,被我揉得变了形。
   她突然被惊醒,眨巴着混浊的眼。
   “你这是说哪儿?你的卫生院不是建好几十年了吗?”老婆说得有些含糊不清,清了清嗓子,“那时,你还年轻,所有事都亲力亲为。申报给上级,请人设计,协调周边关系等等,还把家里的一万块钱都凑去建卫生院,那是准备给女儿结婚的嫁妆钱。哼哼!”
   “后来呀,卫生院建成了,你亲自在前面的草坪,栽了两棵石榴树。挂果的石榴树真好看,翠绿色的树叶衬得石榴格外红艳,红得像卫生院的十字架。”
   她那张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像一团乱毛线上挂几片黑痂。说话间,乱毛线蠕动了一下。
   算了,我与她思维总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沟通,不想跟她再说。
   
   
   四
   我右手抓着内裤的裤裆,左手揉揉眼睛。看清了,女儿正在拖地,从过道经过餐厅到厨房门口,再经过客厅到阳台。我右手指缝里正有水滴下,溅在我微弯膝盖的脚边。
   “老爸,你赶紧去卫生间,把尿湿的裤子脱下来。”女儿放下手里的拖把,说着牵我往回生间走,“看你把尿满地撒,身上也尿湿了。你为什么不去厕所?”
   “我找不到厕所。尿憋急了,就在山路边拉,为不让别人看到,我边走边拉。”我不想说,本来藏着的,女儿怎么知道了?
   “我分明看到是山路边,怎么在家里餐厅和客厅?是谁把我弄到这儿来的?”我努力想,想不起这些片段。
   想起来了。从那天我生气砸药和滚地后,女儿每晚都发一颗药给我吃。小小药丸真的很好,吃完后,心情舒畅,神清气爽。我偷看了一下,瓶子上写着“氯氮平”。
   女儿为我脱下尿湿的裤子,替我冲凉、擦背。我浑身舒爽,躺下了。
   我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记忆里弹出零星碎片。
   我看到那个老年的自己。我刚满六十岁,双眼炯炯有神,两鬓白发如霜。
   退休了,我在院长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从职务牌上把大根两个字撤下来;倒掉昨天我思考问题时,狠抽留下的烟蒂;桌面的玻璃下有一张特殊照片,白色的工作服包裹得非常严实,看不清面容是谁,只能从形态上分辨出是我。那是前年我参加非典防治,奋战在一线时,穿防护服拍的。我用手擦了擦玻璃,意识到办公桌将易主人,又把照片抽出来,用餐巾纸包好,夹到书本中。我的书实在太多,两个纸箱也没装完。司机也帮我在搬书搬东西,我抱着几本厚书,非常沉重。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故意没关门,回头又再看了一眼。
   我走到门诊大厅,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所有的医生、护士、收款员、炊事员都自发地站在大厅的两旁,来道欢送。我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被煽情催泪。我强忍着,与他们一一拥抱。两个小护士低着头,泣不成声。
   “不许哭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还用院长的口吻,对他们说话,“我离开卫生院,将去养老院工作,离得不远,会回来看你们的。可要表现好哦。”
   我忘了通知养老院,赶打个电话过去。我要告院长,我今天就去报到,把书搬到那边去。
   最近这十来年,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养老院做义工。为他们测血压、心率、呼吸;为他们指导健康饮食和正确服药;为他们翻身防褥疮,按摩舒筋。退休前,我与养老院院长说好,退休后我专职去做义工,请他给我一间办公室就好。
   从卫生院到养老院,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养老院休闲大厅,像在开会,聚集了所以能来参加的老人。他们有的一副傻笑、有的笑得口眼歪斜;有的礼貌地问候,大根院长来了!有的没有表情,呆坐在轮椅上。
   养老院的每一个老人,我建有一本档案。白大爷八十多岁是退休的政府领导,脑梗后遗症,他儿子在美国定居。他思维清晰,但语言不利索,有点流口水。自从老伴过世后,他身体越来越差,已在养老院几年,三代单传的他,甚至春节也没地方去。他最爱与我说他婆婆、儿子小时候的事情,说到动情处,囗水都流出来。我喜欢陪他说说话,聊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军事历史,想到哪就说到哪。我也曾暗自庆幸,自己有三个孩子,将来不至于像白大爷这么孤单。
   冯婆婆曾是幼教老师,乐天派,每天守在养老院紧锁的铁门边。
   “阿姨,带我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冯婆婆像个幼儿园的孩子,笑咪咪地说,“我会很乖的,我很听话。”
   “叔叔带我去玩会儿!我最喜欢叔叔。”年近九十岁的冯婆婆,越发卖萌,想搏得叔叔阿姨的喜欢,带她去玩。
   女婿来看冯婆婆,她就像个谈恋爱的大姑娘,娇滴滴地说话。
   “你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人家都还没换衣服。”她把女婿当自己爱人,以为带她去约会。
   在我眼里,人生如戏,人如人生。精彩与否,全凭演技。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轮回。我看到,养老院这群孤独的老人,他们从刚出生的婴儿开始,渐渐长大,经过过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然后他们的心理呈入戏状态,进入中年、青年、少年、儿童、再到婴儿期。
   在我心里,养老院每个老人都建立了档案,对他们了如指掌。每个人的家庭境况不同、兴趣爱好不同,我用不同的方式陪伴他们。为老人的快乐,我什么愿意做。
   直到五年之后,养老院扩建搬迁。我想去,却已力不从心,终于回到家里。老婆笑着说我延迟退休五年,我笑笑也不想辩解。其实,我是闲不住的人,闲着会生病的。
   对,我好像做梦了,像梦游一般;又好像没睡着,思路清晰。
   我看见,路边的花朵盛开,一只只蝴蝶在翩翩起舞。我的小女儿扎着羊角辫,一路嘻笑追着抓蝴蝶;一会儿,她头戴燕尾帽、身着白大褂、佩带护士长的胸牌,穿梭在病房病人之间。
   我又看到儿子了,他穿着开裆裤,坐在黄泥土坡上滑滑梯,滑下去又爬上来,直到裤子滑破两个洞;一会儿,我又看到他头戴额镜、身着白大褂,正坐在“光明快车”(白内障康复快车)上,举着“光明使者”的奖杯,向我走来。
   我要跑过去,拥抱两年没见面的儿子。
   谁说“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想断肠”?父亲想儿也一样想断肠。即便断了肠,也要捂紧胸口不表达,再想儿、再断肠又何妨。我的心隐隐作痛,我要吃氯氮平!我看到了,儿子就在前面,我感觉一身无比轻快,脚步似乎飞了起来……
   明晃晃的光,刺得我眼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我听到人们在七嘴八舌,轻轻地议论。
   “昨天下午还好好的,今天清早怎么倒在花坛里?”
   “就是,她大女儿说,半夜陪他起床拉尿时,还好好的,只是有些迷糊,把尿拉错地方。”
   “那天他午睡起来,以为是早上,居然说挂钟坏了。”
   “前段时间,他女儿替他去附二开药,他算数不清,嫌药费太贵。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对,要找医院医生麻烦。”好像是对门刘奶奶的声音。
   她怕我听见,压得更低:“他大发脾气,把药砸女儿脸上;家里的凳子,他全弄倒;躺在地上打滚,哭闹。女儿没办法,第二天对他撒谎,说医院退了药费四百元钱。”
   “他的小女儿和儿子也回来了,不知他是否能醒来?”另一个声音又响起。
   我努力睁开眼,目光渐渐清晰。两个女儿伏在我的床边,泪如雨下。儿子低声啜泣,紧握我的手。
   三个孩子都回到我身边,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为什么哭?我苦苦思念的孩子们,都该高兴呀!
   我开心地笑了。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穿越,从老年、中年、青年、少年、童年,再回到婴儿期。我看到非常美好的一切!自己是襁褓里、粉嫩的宝宝。
   我感觉自己站在舞台中央,进行了一场精彩表演。渐渐地,人已入戏。似乎一曲将尽、灯光即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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