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读《孟子·万章篇上》，有一句话，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天下养。”此句前半部分的释义是：孝子行孝的极点，没有什么超过尊奉双亲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先生和父亲。先生对待父亲，在平凡的生活中，超越行孝的极点，他尊奉的双亲，是岳父岳母。
父母住在我家，已有十几年了。先生对待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误解，以为他是儿子，我是儿媳，先生从来不解释。家乡有句俗话“郎（女婿）如半子”，先生这个女婿，却是一个全儿子。
先生是我对爱人的尊称。恋爱时起，除了私下称呼对方昵称之外，人前人后，我们之间都是直呼大名。最近这些年，感觉我们成了长辈，在晚辈面前，该尊称对方。他是老师，与先生有关；他待人温和、处事沉稳，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自带先生风范。所以，称呼先生最为合适。
父亲已经退休十几年，患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目前智商只相当于三岁的幼儿。我在陪读，与儿子同住在另一住处，偶尔回学校一次。先生则陪着父母，同住在学校。
俗话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我家为“国宝”重地，有父母“两宝”。父亲是个老小孩，每天生活都有新意，新的状况不断出现。
某天，先生正在上班。父亲突然泪洒一路，火急火燎地来到办公楼。父亲推开先生办公室的门，屁股尚未坐到沙发上，便嚎啕大哭起来。先生以为他跟母亲发生争执，受到委屈才哭闹。他极力安抚父亲的情绪，后来经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父亲一个人在打牌，却不知道哪是分子，如何算分？无论母亲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急得哭了。
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老泪纵横。他手里抓着的牌，依然散开成扇形。先生拿起桌上的抽纸，折叠成方形，替父亲擦去眼泪；再折叠纸巾，又擦去鼻涕。
“爸爸，您手上拿的是字牌，只算胡子，不算分子。打扑克才算分子，您别弄混了。”先生耐心地解释。
“你妈说的，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听了先生的话，父亲停止了哭泣。他看看先生，又忽然破涕为欢，笑得露出嘴里仅剩的两颗门牙。
望着父亲苍老的模样，先生感慨万千。我回家后，先生将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我忆起当年父亲的谆谆教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再看眼前的父亲，却白发苍苍、耄耋暮年。岁月无情，夺走了父亲的聪慧，却把年迈的他打造成懵懂无知的孩子。
回忆先生与父亲相识，细细算来已有三十年整。记得那年我十八岁，早恋的我，没有十足的把握，驾驭这段恋情将来会走向婚姻。我偷偷地谈恋爱，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甚至对母亲也保密，却告诉了父亲，因为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父亲也成为唯一知道我与先生在谈恋爱的人。
那时，父亲精明能干、伟岸如山。在我心中，父亲的眼力特别准，看人不会看走眼，而且说话有分寸，对没有十足把握的事，绝对守口如瓶。即便将来我们谈不成了，我也会悄悄处理，没人知道。父亲知道我与先生谈恋爱后，什么也没说。我知晓他是看好先生，默许的。经过一年多的地下恋情，第二年夏天来临时，我和先生的恋情，像从微温的春天走到炙热的盛夏，日趋成熟。于是，我决定带他到我家。
记得先生第一次见我父母是晚上，我们下班后一起回家。在百兜塘的小路上，我俩牵着手，被我踢飞的小石子，挤开路旁涌过来看热闹的艾叶；就连小虫子的粉墨演唱会，也被我们扰场，仿佛世界只为我们俩准备。到家时，父亲正靠在门槛上抽烟。他见我们到来，立刻起身迎进屋，又倒水又递烟。母亲见到先生，先是一惊，没有半点思想准备，随后明白了我们的来意，挂着笑意的嘴角，一边叨念，一边在厨房忙活，又炒瓜子又蒸蛋。弟妹见先生来访，像在动物园看表演一样，围观先生，新奇的眼神中，充满惊喜，仿佛大姐带回一位外星人。父亲想与先生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就支开弟妹两个小毛孩。他们俩极不情愿，去屋后取井水冲白糖，一步一回头，就像没看够。
“你喜欢闰儿？”父亲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他嘴唇上的瓜子壳，被吹落飘在碗里，在水面上转了两个圈。
“是的，我喜欢闰儿，非常喜欢。”年轻的先生像一根青青的葱杵着，毕恭毕敬。他诚恳地看着父亲，点着头。
“爱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要有包容和责任。你要想清楚，到底喜欢闰儿什么，能否接受她的缺点。”父亲深深吸了两口烟，又嘘嘘地吐了出来，接着说，“只要你好好待闰儿，你们俩相处好，我可帮你把孩子养大，供他读书。”
父亲说话那形情，仿佛是把养了十几年的宝贝，拱手送给先生，只要先生善待他家的宝贝女儿，再倒贴给先生也无所谓。年轻气盛的我，不懂父亲心情，对父亲所言嗤之以鼻。
“叔叔您放心，我与闰儿真心相爱，一定会善待她的。再说，假如我们有了孩子，一定有能力抚养！以后我们还要养您，怎能让您帮我养孩子。”先生那时还没改口叫爸爸，但说得非常诚恳感人。
当年，先生随口一说，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这承诺时，都没想到会有后来的兑现。父亲也绝对没想过，自己说要替先生抚养孩子，换来先生对他二老的照顾。经过这十几年的光阴，先生说到做到，他用实际行动，履行了当年对父母亲的承诺。
二
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物理老师，为人谦逊，与人和善。工作上，他兢兢业业，家庭中，对我和孩子非常疼爱。常有人说物理老师最聪明，可他这辈子只在我面前聪明；我则正好相反，不管在别人眼里如何精明，到了他面前就变傻了。先生心细如发，重情重义。为了实现当年对父亲的承诺，也确实不放心让我这个傻丫头开车出远门，先生总是心甘情愿为我当司机。他还担心我粗心，使用液化气灶忘记关总阀，即使出门再远也会回家看一下。甚至，为以防家里失火，他还特意买了三个灭火器。
先生年轻时，他的父亲就暴病去世了。几天后，他的母亲也悲伤过度，也追随而去。恩爱的二老于同一天出殡，合葬在笔架山上。从那以后，先生就将全部的爱都给与了我。几十年过去，先生和我一直是家乡恩爱夫妻的典范。当乡亲们夸先生是模范男人时，就有人会说一段童谣顺口溜：“人像种，花像垄，耗子养崽咬扁桶，驼子养崽背又拱……人家种好，父母恩爱，所以恩爱传代了。”先生听后，只是笑了笑，回家做着平凡的家务，一如既往对待家人和父母。
随着时光流逝，父亲退休了，不久竟然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我和先生于是将父母亲接到我家。父亲发病时，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连老家圆山上有几棵油茶树，哪棵高大、哪棵低矮，都记忆犹新；迷糊时，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而先生和我的名字，却牢牢地记住。
父亲吃饭时，有时会发呆，不知道吞咽，把饭含在嘴里。刚吃完，又会放下碗说没吃，让母亲去做。他在学校散步时，走着走着，就会不知道回家，最后还是几位老师送父亲回家。有时，父亲走出校门，传达室就会电话通知先生来接父亲。为了等先生来，门卫有时特意拖延时间，与父亲聊天。过一会儿，父亲忘了出去的方向，门卫又会把他送回校内。
某天，母亲回老家，因事耽搁，没及时赶回来。我加班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刚走到客厅，就听见卫生间传来了水声，传来说话的声音。
“爸爸，转过去，来，坐下来，低着头，再低一点……”这是先生说话的声音。
“再低一点点，别抬起头，小心水会灌耳朵里面去……一会儿我再用棉签把耳朵里的水吸干，您先别乱动。”
“爸爸，先洗脸，洗脖子，再擦背、擦手臂……”
先生的声音不断传出，非常轻柔，和着洗澡的热水，细细柔柔地从卫生间的门缝里传出来，仿佛把水的温度，带到客厅。我从心里感觉到了暖意，眼里涌出温热的，模糊了我的视线。
父亲没有说话，我猜想他可能在这一刻正迷糊着。或许此时，父亲是清醒着，正享受这温馨美妙的亲情。而先生可能忘了，父亲曾是威严的岳父，这时他就像个孩子，需人照顾。先生可能没忘，当年那个父亲，为了让他的宝贝女儿得到自己照顾和关爱，不惜一切代价。
三
面对先生和父亲，我感慨世间之微妙。前半生两位毫无关系的男人，因为都爱我，而把他们的后半生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又感慨世间之渺小，渺小到我只能看到孝顺、爱和被爱。古人云：“百善孝为先”。我深知一切善行都是从孝开始做起。孝是人世间，一种最高尚、最美好的情感，是植根在人一生中最深刻、最温暖的亲情。孝是为人的根本，也是做人的准则。孝顺不是金钱，不是贵重礼物，而是每天的陪伴，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我的眼前不断回放先生尽孝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先生拿纸替父亲擦鼻涕的一个动作，为父亲耐心洗澡的一个画面，都让我从心里感动、温馨。不可否认，先生对待父亲的照顾，已经远远胜于我。此时，纵然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出我的心情。我唯有将最美好的祝福，送给我最挚爱的先生和父亲。
我想起亲戚朋友议论先生的话：“亲生儿女对待父母亲也不过如此。”先生用自己的行动，诠释出自己对岳父母孝的跨界大孝的含义。
先生二十岁时，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他已经把我的父母，当成了他的亲生父母。先生曾经对我说，爱要用接力的方式，好好孝顺我的父母双亲，把这份爱一直延续下去。先生常感慨，父母是上天的恩赐，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父母尚健在；家中有父母可以孝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孟子又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深刻体现出孝顺是中华千古传承的美德。记得以前曾经读过卧冰求鲤、缇萦救父等孝道故事，我感触极深。现在看到先生对于父亲的关怀，更让我感动。“子欲孝，亲尚待。”我真心希望自己和先生的孝、爱，陪伴父母亲，一直到永远。
父亲，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真心希望父亲永远平安健康；先生，我是他一生的至爱，人生旅途中，无论风雨阳光、坎坷坦途，我们快乐与共，携手白头。先生和父亲，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们的欢乐就是我天空的阳光。我生命之花每一次绚丽的绽放、我的每一次精彩的蝶变，都是他们爱的奉献。祝福我家萦满温暖，快乐永远，幸福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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