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过世了，母亲打来电话，我“哦”了一声，内心并无泛起多少涟漪。或许是因为早知三舅罹患癌症，心想这对他自己对两个表弟也是个解脱；又或许是自己也到了知命之年，知道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一个人的生由不得自己，死自己也做不了主；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原因......

    三舅是八一建军节那天安葬的，算起来过世有十来天了。在父系这支的亲人中，父亲最先过世，三个叔叔成了我最亲的人；在母亲的兄弟姐妹中，三舅最先过世。自然，对三舅的感情无法与父亲相比，但相对父亲离世时的泪如雨下，三舅的离开并没有给我带来悲伤，我不知道我的几个表弟会不会因此怪我。

    天上雷公，地上舅公。万合话是这样说的。回家奔丧下跪是必须的，天气又非常炎热，两个表弟忙着处理安葬的事，一身湿透，也无暇顾及我们，祠堂上也见不到太多的悲伤，小孩追追打打，大人们或者忙着做事，或者坐着聊天，偶尔有笑容浮现在他（她）们脸上。正应了陶渊明的一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母亲和姨妈，倒是流了泪。三舅没有女儿，按万合话说是连个拍棺材板的也没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要请哭丧队了，三舅的葬礼上并没有哭声，这未免有些不应景。

    表弟春华和建华，我知道是有孝心的。春华在成都上班，接到消息，马上规划路线，从成都飞长沙，又长沙下飞机打的直奔苍源。建华在深圳，也是风尘仆仆高铁移动，朝苍源汇合。两兄弟各有两个小孩，他们在外地打工，不但要养自己的孩子，还要支付父母的医药费和护理费（三舅妈中风多年，自去年更是直接瘫痪，两个病人光护理费便每月要八千），日子过得也着实辛苦。中国人重生不重死，我想三舅的去世对两个表弟来说未必不是解脱，这也许是我并不悲伤的原因，确实心疼两个表弟。我不知道在面对一个瘫痪的母亲和一个患癌的父亲，在深夜里他们有没有一个人独自流泪，要我肯定会，男人要扛起对父母生养病治死葬的责任，上老下小都指望着他，真是压力山大啊。

    据母亲说，小时候外公外婆最疼三舅。因为算命先生算过，三舅是长大后可以做官的，所以打小三舅就受到格外的优待，可以说是溺爱了。但算命先生肯定算错了，人是有命的，但肯定算不出来。舅舅不要说做官，连做个农民也不算太合格，因为他有些好逸恶劳。外公外婆因为算命先生的话，便大力培养三舅读书，三舅并没有读书的天分，结果书没读成，书生的四体不勤倒是有些了。

    当然，这些我没有亲见，或者是我小，见了也不知道懒是什么概念。反正母亲是这样讲的，说兄弟姐妹中，就三舅最懒，小时候因为有了以后要做官的命，备受外婆的宠溺，活脱脱就是少爷作派。

    书没读成，官自然做不了，到了完婚的年纪，外公外婆也替三舅完了婚。在没分田单干之前，三舅仿佛在苍源小学做乡村代课老师，我有点印象，似乎也没有看到三舅看书写字。再后来分田单干了，三舅不再教书，以种田为生。土地只相信汗水，三舅不大愿意流汗，所以家境总是不见好转。

    随着父亲把我们举家迁往县城，去苍源的日子也少了。去了也是在大舅家待的时间多，小孩子的身体最诚实，谁家吃得好就去谁家，三舅家是极少去的。有一年暑假我在苍源玩，看到外婆和三舅妈抱着永华（三舅的大儿子）在哀哀地哭，三舅沮丧地站在一旁。永华其时大约有七八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一天就暴病身亡。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身边的人离去，内心充满恐惧，当天就离开了外婆家。回家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姑姑疼侄子，母亲流下了眼泪，说：这个短命种，怎么不送医院啊？可母亲也是一厢情愿，也许真是送不赢，也许三舅真的口袋里就没有一分钱。这或许只有三舅心里最清楚了。人穷命贱，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谁还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有后人就不怕，三舅的性格和格局注定他这辈子不可能大翻身。但他有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春华和建华，这两兄弟勤奋好学，奋力拼搏，尤其是春华作为哥哥，看到家里没钱同时培养两兄弟读书。先去打工供建华弟弟考上中专，等弟弟参加了工作自己再去求学，这是我所知的。虽然没有成为大老板，但在苍源的同龄人中，也算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两兄弟也算为父母争了口气，早早地在苍源盖起了新房，然后相继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在城里买了房。

    我觉得命运仍旧在考验我的两个表弟，好不容易看见好日子就在眼前，大约在2011年，三舅妈中风了，失去了劳动能力，需要人伺候了。兄弟俩是家庭的顶梁柱，要出去赚钱，肯定没时间照顾母亲，三舅身体还好，便安排三舅干脆完全脱离农业生产，专职在家照顾舅妈，兄弟俩只负责寄钱回家就是。这样也好，苍源以及周边村庄的人竟有些羡慕三舅，说他不用劳动生产了，可以在家里享福。而三舅，竟也脸上有了笑意。

    不过我听说三舅有时会对舅妈脾气不好，确实，久病人人嫌，有时候夫妻也是如此。也许是深知自己丈夫的性格，也许是觉得自己久病缠身对儿子的拖累而有些愧疚，总之，三舅妈变得沉默了，也不做任何抗辩。三舅呢，每天做完该做的事，便去寻扑克牌打了，一天十几二十元输赢的那种，日子也这样慢慢过了十来年。

    我想，其实三舅也是疼我们这些外甥的。我们小时候去苍源更多的是去大舅家，后来大舅和大舅妈身体也不好，没有精力来接待我们这些外甥，春华建华又建了新房，家里腾挪的空间也大了，外公外婆不在了，我们一众外甥成了众家客，每年正月去拜年三舅接待我们就多些。每年农历七月十五苍源扛菩萨，苍源的乡俗要请亲戚吃饭，三舅也打电话过来要求我们一定要去吃饭。

    三舅妈中风出院后，过了几个月，三舅带着舅妈来找我，说要给舅妈办一个残疾证，或许有些国家补助。可惜那次没有办到，残联的工作人员说也许还会康复。三舅有些沮丧，回苍源的时候，把手上的蛇皮袋递给我，说是家里产的几瓶芝麻油和糟烧酒，我接了过来，为自己没有帮到三舅而愧疚。

    我是母亲这边兄弟姐妹后辈中唯一在县城上班的，舅舅们到县城有事最先想到的就是我，也只能是我，我是他们最亲的人。印象中三舅后来陆陆续续地找过我几次，都是他搞不定的事情，一次是听说国家对原来的民办教师有补助，我带他去档案局查过一次他的工龄档案，找了一个下午，去年他觉得胃不舒服，我陪着他一上午在人民医院检查，最近的是三舅妈瘫痪的那个晚上，一直忙到凌晨的三点钟。

    对我来说，舅舅这些长辈们和我的话并不多，也许是因为代沟。走得近的反而是同辈的表哥表弟们，一旦有机会便会把酒言欢。对待舅舅们更多的是一份责任，因为他们是母亲的同胞兄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外公外婆的亲生儿子，我但凡有一点能力，都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我也知道他们打电话我，除了亲戚间该有的人情往来，一般就是要叫我帮忙。我无法推辞，也没有理由推辞，也没想过要推辞。

    大舅七十多岁了，二舅我没见过，母亲说十八岁那年病死了，三舅是六十七岁过世的，四舅也六十多了，五舅比我大了四岁，不知不觉，我这个当年在苍源光屁股玩的小外甥也五十岁了。舅舅有舅舅要做的，外甥有外甥要做的。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就是拜年时给每个上了六十的舅舅给个两百的红包，对我来说是个小事，但对舅舅来说是个大事，他们老了，他们生活的意义在于看到晚辈蒸蒸日上。

    三舅也疼自己的儿子，春华表弟把他接到成都，准备化疗。三舅应该知道自己有癌症，他拒绝了，说我要回苍源，我没事。他不治，是因为不想拖累孩子，也许他想通了，死是必然的，他已经活到不怕死的年纪，他怕的是加重孩子的负担。

    和三舅最后一面是农历的六月初十，苍源修完族谱散谱，家家户户很多客人。那天没有去三舅家吃饭，是四舅招待的。吃完中饭，去三舅家探望他和三舅妈，三舅妈俨然不认识我了，或许认识也不能唤我一声，三舅精神还不错，脸上有笑容，我给了三舅四百元，嘱他想吃什么就去买，三舅高兴地接过了。其实我知道，这也许就是外甥最后一次能孝敬他了，从今往后，我就算有心也没有办法送达了。

    也就过了二十天，三舅去世了。三舅临死时，我听大姨夫说，他请大姨夫推他到祠堂前去转转，姨夫说，他的脖子已经不能撑起脑袋，歪躺在轮椅上，回家过了十多分钟就断了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去祠堂前转转，也不知道临死时他想了些什么。一个最渺小的村民，时间会迅速淡去人们对他的记忆，我甚至看见表弟们的几个儿子跪着回拜时脸上的笑容，当然他们还小，谁会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死亡呢？

    三舅死了，留给我的问题是：他幸福吗？我不知道，也许他大部分时间是不幸福的，但他一定有过幸福的时候，否则他活不到六十七岁。突然想起黑塞的一句话：幸福是一种方法，不是一样东西；是一种才能，不是一个目标。

    我无权去品评三舅是否幸福，我只知道三舅的一生也是一生。

    愿您安息，我的三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