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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箩

    父亲几乎挑了一辈子的箩,不过他的少年梦想肯定不是做一个挑箩的农民,但谁的人生能完全由自己决定呢?

这大约是父亲自己添置的第一担箩,一九七八年,父亲28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也是他意气风发的年龄,那一年,他的大儿子8岁,二儿子5岁

    大约是父亲十六七岁时的某天,县采茶剧团来万合公社罗家村宣传队挑苗子。父亲那时候是罗家宣传队的主角,京剧唱得很好,演《红灯记》父亲便饰演李玉和,演《白毛女》父亲便饰演大春,一直是C位男演员。

    不过那天因为祖父前一天去隔壁公社苑前公和圩贩东西回家卖,祖父挑空箩去挑满箩回,路上肯定吃不消,祖母便吩咐父亲一大早去路上接肩。等父亲挑着一担箩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家门口,已是黄昏时分,剧团的人已经离开了,带走了另外一个人。

    想来父亲命中注定就是做个挑箩的人。

    在他的那个时代父亲算是有文化的人,读到了初中毕业,读书看报不在话下,字写得也漂亮。父亲是家中长子,祖父40岁就因肺结核而脱产没有收入,他隐隐约约有长子如父的意识,想带着三个弟弟把这个家经营好。这让他做着穿着丝袜皮鞋上班的光宗耀祖护佑弟弟们的梦。

    命运好像并没有完全抛弃他。大约是1970年,为了解决全县稻种培育的问题,县农业局筹建了一个二级单位良种场,需要许多农业工人,父亲因为读了几句书而成了良种场的第一批职工,算是吃上了公家饭。虽然做的事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但洗脚上岸后,也是商品粮,回老家休假仍旧是可以穿丝袜和皮鞋的。我记得童年时看见父亲穿着皮鞋蹬着脚踏车出现在村口时,我的心里是骄傲的,我想父亲心里也是骄傲的。

    不过父亲的起点是个职工,终点也是职工,并且最后在90年代的下岗潮中成为了一名下岗人。

    父亲和母亲结婚是1969年,那一年父亲19岁。1970年哥哥出生,父亲成了良种场的职工。一个20岁的父亲,家中有一个因病脱产的父亲,还有三个弟弟没有完婚,父亲肩头的担子非常重。

    不过父亲的肩膀够宽够厚,他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母亲说初始外祖母是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的,说实在是太穷了,嫁到他家就是受罪。外祖父当时大概是同公社沙湖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比外祖母头发短但见识长些,他说:“我看这个后生仔眉清目秀,人也机灵,品行也不错,嫁人只嫁人又不嫁钱,穷不会生根的。我看就这么定了。”

    最初当然是受罪,母亲说分家就分了一口锅和几个碗,煮饭炒菜都是临时架几口砖的简易灶。外祖父看不下去,吩咐舅舅们用箩挑来了粮食和其他物质,也给了钱,算是暂时缓解了父母家徒四壁的尴尬。

“自力更生”是父亲对自己的要求,这也是中国父亲们的价值追求

    或许是岳父的赏识,父亲觉得要对得起他,在良种场很上进。母亲说当时的场长也是万合人,水平有,可惜是个睁眼瞎,不认识字。于是上面来了文件便要父亲给他念文件,还要翻译成万合话。父亲显然是受到重用,做了场里一班的班长,成了场里的业务骨干。

    父亲算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1973年我也出生了,父亲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干劲也更足了。后来袁隆平团队在海南岛发展杂交水稻培育试验,父亲成了县里派去海南岛学习的领队。这几年是父亲的高光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人生的高光时候。不但场里继续发工资,去海南岛也有补贴。从海南岛荣归罗家时,父亲骑着新买的永久牌,永久牌上挂着武汉牌收音机放到最大音量,手戴明晃晃的钻石牌手表,黑头皮鞋油光锃亮。

    父亲一辈子是个很正派的人,他当然希望把家庭搞得红红火火,但前提是靠自己的肩膀。在肩挑手提的上个世纪,父亲没有失去本色,和母亲商量着要添置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准备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

    在老家,父亲添置的一担箩还在,不过只剩一只了,我不知道这是父亲请篾匠师傅打的第几担箩。箩,上圆下方,四面写了字,署名为了宣示主人,置办年份也有。我最感兴趣的是箩的一面写了“自力更生”四个大字,这是父亲的心迹体现:一是他的价值追求,他不靠任何人,靠自力;二是对自己的自信,对未来的向往,他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可以实现更生。

    这担箩是父亲为在农村老家的母亲打的,但使用得多的肯定是父亲。每次放假回家,父亲要用它挑谷子去机米厂把米机好,要用它把粮食挑到粮站完征购粮,要帮母亲去地里把谷子挑回家,舅舅们姨妈们结婚了,父亲要挑上一担酒(万合习俗弟弟妹妹结婚,出嫁的姐姐要送酒帮衬)从罗家到外婆家,箩是父亲承担孝老养幼爱妻责任的重要工具,他挑的不仅仅是箩里的东西,挑的是一个男人沉甸甸的责任。

    大约1985年,泰和农村的分田单干已经结束了。良种场也计划把几百亩水田承包给场里职工,老家人多地少,赚不到几个钱。父亲一口气承包了17亩水田,带着全家从罗家迁到良种场安家,准备大干一场。

“共样一担”表示相同的箩有两只共一担,有了劳动工具,父亲更勤快了

    良种场父亲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直到1995年,整整十年。这十年是父亲最辛苦的十年,17亩水田一年两季全收全种,没有机械,全靠肩挑手提,尤其是暑假的抢收抢种,那是地狱模式的开启,父亲还觉得不够,养了两头母猪和若干肉猪以及鸡鸭不等,每天起早摸黑干完农活,又要抽空摸闲喂猪养鸡养鸭;这十年也是父亲最富裕的十年,老家来的叔叔、舅舅和姨父们要做大事缺钱,最先想到的就是找良种场的父亲暂时支援一下,父亲也很慷慨,除了好酒好肉招待,一定不会让他们空着荷包回去。

    这十年,也是父亲做了大事的十年,给哥哥完了婚,把我培养成了大学生。这些,都是父亲用箩挑出来的。

    父亲自己挑了一辈子的箩,但似乎不愿意我们挑箩。他愿意自己吃苦,但看不得儿女们吃苦,希望儿女们能吃上一碗快活饭。哥哥89年没有考上高中,父亲张罗着自费把他送到新余电子学校学家电维修,花了不少钱,钱是一担担的谷子换的。

    我读初二时有了厌学情绪,有一天父子三人在晒场收谷子,我们兄弟俩装箩,父亲挑箩把谷子送到仓库。我和哥哥说:“我不想读书了。”父亲刚起肩,听到了,一把撂下担子,操起扁担朝我腿上扫过来一扁担,嘴里骂道:“短命种,你不读书我还要这里担箩累死累活。”我痛得捂着大腿蹲了下去,哥哥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要继续打来的父亲慌忙说:“老弟是开玩笑的,不要打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不读书能干什么,说不读书确实是开玩笑吐吐槽。但父亲连我开这样的玩笑也不准,他一直觉得我是读书的料。子是父威,我的考上中专或大学是他的梦想,是他的脸面和尊严,也是他累死累活却甘之如饴的源源动力。我不读书,这一切就泡汤了。

    我后来读了大学,也彻底地洗脚上岸,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份。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比农民的轻松不是一分两分。我知道,我这个大学生是父亲用肩上的箩挑出来的,我在万合读初一时数学考零分,父亲没有放弃我,而是帮我转到县城让我从小学五年级重新读过,没有他的英明决策,我会是怎样呢?我无法想象,我只知道,他又多付出了至少两年的汗水。

    父亲2018年去世了,他的箩还在。看到这只箩,我想起了他的一生,也想起了自己的这大半生。我无法回报他了,我只能像他一样,自力更生,想尽一切办法好好培养自己的下一代,让他们比我更有出息,能过上比父辈更好的生活。

父亲把他的名字写在箩上,既是确定自己是箩的主人,也在宣示自己的家经营的不错,一担箩在1978年很值钱,是家庭富裕的象征

    今天我们再也不用挑箩了,但肩上的担子和上一辈的父亲们一样沉甸甸。

    我相信父亲,也相信自己,更相信自力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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