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梅

◎ 重瞳子

说起杨梅，记忆中的事，就像一块投影幕布，浮现出一个着海蓝色大襟褂的老阿婆，那是端午节前后，雨好不容易停了，小镇大马路的水泥地，湿润得如一件刚洗过的衣服平铺着，她手挽着沉沉的竹篮子，上盖着块方巾。恰好路过我家饭店门前，有个帮忙洗碗的阿姨，从竹篮的孔眼间，隐隐瞥见红红的颜色，说是杨梅。我去叫阿婆，掀开布巾一看，一颗颗红得发紫的杨梅球，窜入眼帘，各个喜不自禁，全部买下，从长方形的篮子，十分小心缓慢地倒在白色的大瓷碗中，那种天然的红艳，更是咄咄逼人。那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杨梅，梅汁鲜美，吃一颗，手指即染红一点，直到满腹打饱嗝。父亲又把剩下的杨梅，泡入透明的烧酒瓶中，不过多久，酒色呈红，一家人又能品尝到“杨梅酒。”我不善饮酒，也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沾点酒味。此种杨梅烧酒的做法，自汉时即有，还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号，东方朔《林邑记》载“林邑山杨梅，其大如杯碗，青时极酸，既红味如崖蜜，以酝酒，号梅香酎，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而有关杨梅最早的记录，也是在汉时，陆贾《南越行纪》有 “罗浮山顶有胡杨梅，山桃绕其际，海人时登采拾，止得于上饱啖，不得持下。”罗浮山和林邑，皆属当时的南越之地，可见，汉时，南海之滨当时已广泛种植杨梅。

汉人似乎对杨梅喜爱有加，在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实物中，即有杨梅。武帝的上林苑亦种有杨梅，张揖注《上林赋》曰：“杨梅，其实似縠子而有核，其味酸，出江南也。”如此看来，两汉时的江南地区，同为杨梅的重要产地。至宋时，杨梅似乎只长在吴越一带，苏子瞻云“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

宋人对杨梅的喜爱，似乎超乎余果之上。平可正赞言“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味胜河朔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直到明王象晋的《群芳谱》，论“杨梅，会稽产者天下冠。”今时越地的杨梅，首推余姚慈溪为上品，不止如此，据河姆渡遗址文物考证，早在7000多年前，这一带即有野生杨梅生长。虽说杨梅历史绵远，但在《诗经》、《楚辞》中皆无此果的身影，《诗》里只有“梅”，由此推测，人们认识及栽种杨梅，很有可能始于汉朝。南越、吴越两地的杨梅，从时间轴上看，余姚当是杨梅的原产地，不过，此地的杨梅名不见经传，反倒是南越的杨梅早已扬名，直到晋时均是如此，如嵇含《南方草木状》、裴渊《广州记》、《南越志》皆将其录入册页。但可以确定的是，吴越地的杨梅，大多是从越地相传过去。《湖州府志》载“吴兴本无杨梅，太史慈葬弁山，三州亲祭，越有杨梅因种，号弁山杨梅。”此后，到了南北朝，据南朝刘宋山谦之《吴兴记》所书，吴地的杨梅常以贡御。

杨梅一名的由来，《本草纲目》载因“其形如水杨，而味似梅。”相传，杨梅古名叫“机子”，按《说文解字》：“机，木也”。《山海经·北山经》载：“单狐之山多机木。”扬雄《蜀都赋》曰“春机杨柳。”据说古之机木，即是今之桤木，桤木之果实，与杨梅毫无相似之处，“机子”的叫法不知来源何处。杭州人给白杨梅起了个很高洁的名字，叫“圣僧梅”，这个比喻甚是形象。我虽爱吃杨梅，但对今时市面上的杨梅，望之却步。真正自然熟的杨梅，很难碰到；二是最好吃的杨梅，已存于记忆中。鄙见，好吃的水果，应有好情景相配，如《嘉泰会稽志》所记：“方杨梅盛出时，好事者多以小舫往游，因置酒舟中，高饤杨梅，与尊罍相间，足为奇观。妇女以簪髻上，丹实绿叶繁丽可爱。又以雀眼竹筥盛贮为遗，道路相望不绝。识者以为唐人所称荔枝筐，不过如此。”我虽生于一个无此类风流雅事的年代，但每每读起宋人的笔记，亦可望梅止渴，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