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会贾平凹先生记

八月的巴蜀，秋凉探望，暑气不退，我穿短袖T恤应邀入川，参加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颁发，采访名家去。带有胡椒味儿花椒味儿的阳光，摸了我的脸又摸我的胳膊。
　　关于这个中国民间文学第一大奖，第一第二两届我没有参加，从第三届在苏大举行开始，我连着参加了四届，先后得以首游青岛，海南，如今是四川眉山，东坡先生的故乡。
　　上海虹桥机场登机，巧遇复旦大学的名教授陈思和和张新颖，我们同一航班。陈教授已经接受过我的访谈。张教授去年在海南有一面之交，未及采访。本次，他是作为获奖者前往领奖的，也是我要做访谈的对象。登机时，陈教授告诉我，张教授是他的博士生。张教授对我的访谈要求也一口答应。他说，先生都已经接受了访谈，做学生的更不在话下，没有不配合的理由。未及采访先有情，听得人心暖暖的。另外，还有一个要做访谈的对象，将从西北长安赴眉山。他是文坛大腕贾平凹。
　　飞机呼啸着从虹桥起飞西行，飞越我荆楚故乡的上空，两个多小时后就到成都双流机场。机场接机的朋友告知，贾平凹还没有到，他不是乘飞机，而是乘汽车，此刻还在路上颠簸，直接往眉山赶。
　　于是，我与两位教授乘接机的车到眉山。
　　东坡，我们来了。我来了。

　　二

　　饭后，方见到风尘仆仆而来的贾公平凹先生。
　　关于见面的瞬间，我在即时的手机微信上发了一条，兹录于下：
　　公元2015年8月19日，应邀四川眉山采访，得见《华商报》记者秦川汉子王锋兄，开心之余有不足。锋兄机敏过人，居然看懂我眼神，一笑，曰：不急，他会来的。锋兄是贾先生好友。
　　饭毕外出，见宾馆门口众多美女围一公，一旁有人见此公分身乏术，供不应求，财思顿起，呼：合影的大大可以，优惠价，百元一次，我来收。边说边嬉皮笑脸。大家跟着嬉笑。人群中应接不暇的此公也笑，摆手，状如当年北京天安门城楼上伟人姿态。王锋在我后背一击：所盼之人现身也！于是不才上前，小躬一鞠，告：先生，在下姑苏而来，也就是那个公之本家贾雨村的乡党，可否合影？其笑，操秦腔：合嘛！
　　于是，一直挺着肚皮笑的王锋兄，端起一专多能的手机咔嚓一记。
　　贾公一路奔波，至今未饭，那中年发福的肚皮，早由凸至平，又由平至凹，肚平凹，大家也就心生恻隐，让饭。锋兄拉拉杆箱，领头开路。我是闲人，跟其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模仿贾公步伐，亦步亦趋。好学，只须两脚外八字即基本到位。但看其个头，似乎不及我高，但我从后面看去，仍要仰视！心中与之语：脚下活好学，不过三秒即形神兼备；然手头活难学矣，三十年未及皮毛……
　　当然是高兴，见到贾先生高兴，发微信也就是批发高兴，喜悦不能自个儿吃独食，得与朋友们分享。果然，我的领导和同事微信中纷纷点赞祝贺。老婆跟帖俏皮话，说，我身体如此靠近崇拜者，T恤已然沾上仙气，这件T恤就不要洗了，回家后挂在书房……

　　三

　　我与贾平凹先生的交往，其实，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多少有过。1990年，我还在苏钢厂编企业报，写过一则读贾先生文章的小评，直接寄往西安文联贾先生收。也没有指望他回信，只是喜欢他的作品，遥寄一声读后喝彩而已。贾先生那时已经红遍大半个中国，但红而不傲，来而有往，居然给了我回信，拆开信封，是一帧明信片，上书八字：“得禅静坐，天门开扉”，落款签名，时间，并盖了一枚红艳艳鹅蛋型脸状印，内为阳文“平凹”二字。应该是书于他的静虚村吧，所以有静坐。用信封封了明信片再寄，足见贾先生是仔细明白人。可惜的是我粗疏糊涂，写小文记叙此事，附带这张明信片交报社，文章带贾先生手书字迹发了，但明信片实物没了。长长一叹，余音至今。
　　后来，是2000年的秋天，贾先生来苏州办书画展，在苏州会议中心见着，又与之合影，还单独为其拍照，背景是他的书画，是用胶片相机所拍，照片上有具体时间，10月20日。这次到眉山，带上，让贾公阅。也许旧缘重续，再签几字？代拟定：得禅静坐，天扉再开。
　　在眉山的时间里，又与贾先生有数度的重逢，或座谈听其高论，或听其与孙绍振、谢有顺对话，还同游三苏祠，更多的是一起进餐厅用自助餐。贾先生是本次参会人员中最得人缘者，处处被求合影签名者环拥，我不是没有机会提出自己的要求，而是不忍心累着他，只是细细观察着，耐心等候着。他是好说话的人，面对男女老少的要求，他总是放下饭碗一一满足。他的饭量不错，荤素搭配，素食为主，一盘吃完，往往还要端着空盘再度取菜。第二次一般是小半盘，回到座位吃，光盘。这有点像他写书法，手中笔墨干了，那就再往砚台蘸墨，回来续写。
　　值得一写的细节，是他吃馒头的习惯。宾馆中早餐的馒头精致，极小巧，我是蘸了炼乳一口一个。看他吃馒头，还是因袭他笔下记载的吃法，不理睬一旁的炼乳，左手捏馒头，右手三个指头揪下一块，往嘴了送。不喝咖啡，也不喝小米粥。嚼嚼有味，再揪一小块馒头，往嘴里送。我当下就想笑，这这这，这完全是吃羊肉泡馍的吃法嘛！一小块一小块地揪，之后用滚烫的羊肉汤泡。贾先生是喜欢羊肉汤泡馍的，他的书中多处写到这道美食，用这道“碗比头大”的美食，表达民以食为天的诉求。他笔下乡亲们的观念，是到达了共产主义那就天天有羊肉汤泡馍吃。我看贾先生吃馒头的细节，感觉整个早餐厅都弥漫了羊肉汤泡馍的香味。热辣辣的悲欢秦腔，也仿佛从千里外的关中往这边飘来。

　　四

　　还特别追随贾先生两次上洗手间。
　　听人说，贾先生一生节俭，绝不暴殄天物，而且锱铢必较，他上厕所，不舍得一人小便完即拉水冲刷便池，最好两人以上小便后共用一冲。但如今的洗手间的小便池，都是自动的，即便即冲，无从印证坊间传说，我也就两度阴谋都没能得逞，悻悻然尾随而出。
　　贾先生仰慕苏东坡，将东坡像挂在书房，神一样敬着。他认为苏东坡一生坎坷，受了那么多的悲苦，但他的文字中见不到任何尖锐、刻薄之句，这是大才华大胸襟。他在座谈中讲到，他一次去山东，到孔府的时候，那个孔府对面有一个书店，老板让他在那里搞好签名售书。他不干，说，千万使不得，俗话说孔子面前不言书，在这里卖书是会犯忌讳哩。在苏东坡的家乡眉山说散文，他也觉得很不合适，诚惶诚恐，说这儿谁要说自己文章写得好，那是脸皮太厚，要遭天下人耻笑的。
　　他的口音，陕西腔极重。有些话还真的让人听不懂。他自己也承认是这样的。在三人对话中，老顽童孙绍振就常常调侃贾平凹的普通话不好，他证实贾平凹本人说过，普通话是普通人讲的，他不是普通人，所以不说普通话。他还真假莫辨地宣传，贾平凹讲：我讲不好普通话，我就不去见女人，不去见领导；我讲不好普通话，但我会用家乡话骂人，反正你们也听不懂。这当中，贾平凹当然知道孙教授只是善意的调侃，是营造现场活跃气氛，也就不置一词辩解，只是憨厚地笑笑，笑笑。

　　五

　　至此，我本人让他题字的计划，还八字不见一撇，迟迟说不出口。本人事小，他人事大，想到曾经答应过苏州佛学界的心培方丈相托，如果采访贾平凹，就替他求贾先生题写“包山禅寺”，毛笔钢笔甚至圆珠笔或铅笔，都行，这个可是不能打诳语的。对方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我的口必须开，为他人开口了，对方不允，咱已然践约相求。于是，饭间，与贾平凹谈及此事，他用他的陕西话一口答应：行嘛。并表示回西安后用毛笔宣纸题写，后寄往苏州。我想赊三不如现二，就递上钢笔求其在我的采访本上写，他放下碗筷，当即写了。接着，我送给自己所拍他2000年的照片，他身边人收了。我再想请他帮我题几个字，他身边人挡了。
　　缘分不可强求。挡，自然有挡的道理。
　　再想，“包山禅寺”和“得禅静坐”，有一个“禅”就是禅了。禅机不可说透，说透就不是禅。这种急就章的求赐墨宝，说白了，也不过假语村言的往来，求与被求，有点古琴台伯牙子期的意境，是缘分，是惺惺相惜。求得几个钢笔字，真的能拿去换钱吗？咱又是缺这点小钱的人吗？换了钱，就是将交情给出卖了，不会自己都鄙视自己吗？再说，贾公二十五年前就给了我字，原物不在，但心意长存。就像我与之合影的那件T恤，回到家老婆立刻就洗了，但贾先生的印象反而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