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桃花平日手不离针线
那一年,她只有3岁,跟在妈妈的脚边。
妈妈放下手中的针线去灶房,去喂猪,她就拿起来七歪八扭地绣。妈妈回头见了,一把夺去,边拆线边呵斥她。在那个名叫板告村板鸟寨的水族村庄,溪流淙淙,木屋错落,也天高地远,韦桃花拿起了针,就好像捡起了她的命。
这一天,我在三都县城的街头见到她,四十多年已过去了。宽敞的阳光下,人影车影纷乱,她穿一件镶了绣边的水族斜襟衫,高跟鞋,向我笑着,她的笑温良而羞怯。她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也是五个儿子的妈妈,而且,32岁的时候,她就守了寡。
进了她临街的小小的铺面,满目都是绣品,七彩斑斓的,镶了漂亮的框。一个黑龙江的买主把电话打过来,韦桃花接了,她的普通话,咬着舌,倒像被对方难住了。我说,你会说普通话呢。她说,2005年她来到县城,还不会说汉话,隔一年,她的马尾绣拿到了贵州“一百名匠”的第一名,领导带她去贵阳领奖,她像哑巴一样,除了一声“吃饭”,什么都听不懂,记者来采访她,她也一句话不会说。
水族的男人死了,要砍一匹马陪葬,女人死了,则砍一头牛随行。这千年的习俗,据说是让男人们来生骑马走四方,去做生意,女人在家耕者有牛。那留下的马尾,一代代女人收了来,绣马尾绣。韦桃花的妈妈,生了六个女儿,负担重,便带着女儿们绣花。妈妈的心里还有一个负担,是不能生儿子,她去给丈夫找来一个女人,做二妈,二妈再生下三男二女,所以,韦桃花姐弟众多。交了计划生育罚款,生计更难了。韦桃花3岁学绣,学搓马尾,7岁就绣出了模样,13岁去乡场卖自己绣的背带,挣来50元钱,高兴得心怦怦跳。她用这钱,买了布片、马尾和彩线,绣出的第二根背带,就卖了70元。
绣花的日子,是埋头数光阴的日子,一针针,一线线,绣一棵树,绣一只凤凰,绣一个围裙和胸牌,再一抬头,有人老去了,有人长大了。韦桃花不知道,她4岁的那年,家里就给她定了亲,她绣啊绣啊,绣到17岁,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家里就告诉她,她的丈夫要来娶她了。
丈夫是个帅小伙,韦桃花18岁给他生了第一个儿子。他说,他是独生子,寒了心,多生几个孩子,长大了他们自己会去打工。她听他的,又生了四个儿子。可是他才35岁,就脑出血,撒手去了。韦桃花带着3岁到15岁的五个儿子,带着垂老的婆婆,还有他的一个堂叔,她说,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绣花。几年里,她起早贪黑地绣,安葬了两个老人,外面也开始有人寻上门来,要她的马尾绣了。
她绣着,从早到晚飞针走线,仿佛也来不及哭。等拿了大奖,中央电视台来采访她,人家一问,她的眼泪涌出来,说不出话。那扛摄像机的高大小伙说:你别哭了啊,我都要哭了。韦桃花说到这里,笑了,眼里有一种动人的明净,她说,现在,我不会流眼泪了。
我拉过她的手,心里颤颤的,也笑,我说,你看你这双手啊,这么多年,绣出多少宝贝来。
韦桃花喜欢坐矮凳子,这样从早绣到晚,腰不会疼。她不看电视,也不听广播,不管外面世界的翻云覆雨,那样会分神。她去西班牙、意大利和悉尼,到了那里也还是绣。现在她带着一批绣娘,培训她们,给她们画图案,在县城和老家两边跑,一坐下来,也还是手不离针线。马尾绣,在一个绣娘的手下,能留住沧海桑田,即使布朽了,线腐了,马尾还在。
小铺的落地玻璃门外,车来人往,韦桃花绣着一个童帽,是一个安静好看的剪影。我的眼睛跟着她的针脚,一针下去,一针上来。命运粗粝的脚步踩过她的日子,但是都远去了,她留下的,是 “桃花马尾绣”一针一线的精美。
版权声明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