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3年下半年起，一个叫陈正安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我的采访笔记里。
顾景舟一生，几度与上海结缘。当年，他对江寒汀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大上海居不易。顾某人与上海，总是有缘无分。话中曲直堂奥，至今能说得清的老人，似乎就留下一个陈正安。偏安于昆山小城的老人家，如今还好吗？
在昆山街头草草吃了一碗奥灶面。时在2014年正月十六。曲里拐弯找到那栋陈旧的公寓楼，时年88岁的陈正安老人，颤颤巍巍站在门口，用他还算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我，说，徐先生，你终于来了。
铁画轩，民国紫砂史上绕不过的沪上陶器名店，与几乎所有的民国宜兴紫砂名手都有交集。顾景舟到上海，必定在此歇脚，与店老板戴相民，情如兄弟。陈正安20岁进入该店当伙计，解放后当上经理，一直干到退休。是最正宗的铁画轩老人。说他是铁画轩的活字典，足堪当任。
单刀直入的第一个问题是：顾景舟当年在铁画轩的壶价是多少？
陈正安轻轻地、不假思索地说出三个字：八斗米。
不等我反应过来，又说：当时我每月工资是五斗米，店里的账房先生，也不过月俸一石米。那时，纸钞贬值，八斗米一把壶，在上海滩上很不容易了。顾景舟的壶一到，很快就被人买走。有人闻讯而来，扑了空，沮丧而去。戴老板相民先生，专程到宜兴上袁村，与顾景舟秉烛夜谈。既然上海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你的壶，为何不多做些呢？你做多少，我收多少，付现金，绝不赊账。
可是，顾景舟只说了四个字：多做必滥。因为他认定，做茶壶不会发财。
等顾景舟的壶，就像等铁树开花。陈正安作为见证人，历历在目。而铁画轩于顾景舟，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平台。就算你是绝顶天才，不给你平台，又堪何用？历史表明，顾景舟在铁画轩最大的收益，并不是八斗米的壶价，而是结识了吴湖帆、江寒汀、唐云等沪上书画名家，由此承接了海派文化对其壶艺的滋养和熏陶。
现今被媒体大炒特炒的顾景舟与吴湖帆、江寒汀等联袂合作的“大石瓢壶”，已经是2000多万的天价了。而当年的“雅集”，除了文人间的清欢，全无半点铜臭意味。陈正安回忆，吴湖帆得壶，异常兴奋，当时对顾景舟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这个石瓢，跟曼生石瓢不一样，有你自己的东西了。即使不配诗书画，文气也很足，手感也蛮好。
陈正安提醒，顾景舟的上海情结里，一个被人们忽略的重要情节，当是1952年他前往上海天原化工厂应聘。如果他被录取，当代紫砂史的一个重要篇章就要改写。那一次，顾景舟在沪待了近一个月，每晚与陈正安抵足而眠。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最终，因“肺结核钙化”的身体原因，顾景舟落聘，一度心情郁闷。陈正安还陪他到九江路的小酒馆里小酌散心。
临别的隔夜，顾景舟取出用厚棉布包着的两把仿鼓如意茶壶，对陈正安说，这两把茶壶，是他来上海之前做下的。一把打算送给应聘介绍人顾浩元，另一把，如果他能被录取，是准备送给厂长的。并不是他要拍厂长的马屁，而是让他知道，顾某人原本就是一个壶艺不凡的紫砂名手。现在，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这把壶，就送给你吧。
陈正安受宠若惊。顾景舟茶壶的价值，他非常清楚。无功受禄，他万不敢当。壶乃黯肝色，器型古朴，精良自不必说，手感尤好。是顾景舟的精品。推辞了一番，顾景舟又说，这些天在上海，一直承蒙小老弟的照顾，特别是每天晚上，总是把洗脚水烧得滚烫，让他倍感温暖。送壶的另一层意思，是陈正安来年就要结婚了，仿鼓如意壶，有“吉祥如意”的寓意，也算是做大哥的一点心意吧。
陈正安没有想到，自己喝酒时无意说的话，顾景舟句句记在心里。
徐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紫砂文化学者。有长篇小说、散文随笔、文学传记等著述十五种，四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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