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枕霞阁

廉萍（出版人 北京）·八卦红楼

史家以前有座枕霞阁。老太太顺口一提，大家就安到湘云身上，替她取了个“沈霞旧友”的雅号。湘云也就却之不恭了。因为阁子位于水上，观赏的是水景，“枕霞”二字，自然是取“余霞散成绮”“落霞与孤鹜齐飞”等经典含义。上篇突发奇想，说因为还能观赏到荷花，荷花开时，灿若霞锦，此时亭中消暑，似乎也可称作“枕霞”。这次继续大开脑洞。

其实古人说的“枕霞”，经常还有另一个含义，就是刚刚睡醒的时候，脸上留下的红印儿，枕头簟席之类硌出的花纹。又叫“枕痕”或者“枕函花”。用于美女，各种风情旖旎，暧昧含混。比如韩偓的《懒起》：“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 张泌的《柳枝》词：“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宋祁的《蝶恋花》：“绣幕茫茫罗帐卷。春睡腾腾，困入娇波慢。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再比如张元干的《祝英台近》：“枕霞红，钗燕坠。花露殢云髻。粉淡香残，犹带宿酲睡。”写的是美人醉时睡态。这几句，是不是很容易联想到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如果作者当初拟名“枕霞”，又派给湘云，果真存有这份心思的话，那就真是足够促狭了。不过高手写文章、开玩笑，通常都是这样的，神出鬼没。

当然男人也会睡觉，也会有枕痕，比如苏轼写的“觉来身世都是梦，坐久枕痕犹著面”，陆游写的“枕痕著面眼芒羊，欲起元无抵死忙。……老去此身无著处，华胥真恐是吾乡”。两位老先生胡子拉碴，情景自然没那么香艳。但诗人笔锋一转，就写成了人生如梦。这个主题，跟红楼其实也是蛮搭。红楼最后要表达的，不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么。

关于枕霞阁，庚辰本有句脂批：“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意思是，贾母少女时代，也应该是有一群钗黛这样的女孩子的，自然也应该有同样一段缠绵情思、绝代芳华，可是转瞬不见。

到了书中所写的时间段，贾母辈的凋零自不必说，连贾母的女儿、黛玉的母亲，都已经逝去。贾敏的少女时代，自然也有一群同样娇俏的女孩儿，但在时光的流转中，她们都被无情省略了。即便钗黛，作者下笔之时，距今也已二百多年，当初言犹在耳的一颦一笑，忽喜忽悲，也都散作云烟，无复追寻。如果不是有这么一部红楼，在这人世间，她们来过，爱过，笑过，哭过，却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红楼里写了很多梦。甄士隐之梦，宝玉之梦，凤姐之梦，小红之梦，尤二姐之梦……真梦假梦，都成一梦。当然一味消极也不是办法。古人也想了很多理论来自我开解。比如范成大就曾写过几句偈语：“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大夏天的，先睡一觉再说。

所以每天午睡起来，惺忪蒙眬之际，对脸上硌的红印，不要再随便一抹、掉以轻心了。我们的古人早就从各种角度，挖掘内涵，并用优美讲究的语言，表达了个底儿掉。传统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