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不退”的中年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098 篇文章

图片：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作者：陶太，职场里的中年老母，两个娃的码字工人，“吼孩子”之余，终于顿悟，“不退”才能海阔天空，“不退”才能赶走一地鸡毛，“不退”才能中年无敌，童叟无欺。

人到中年，看透一切真相，一切皆成定局，理想困窘、气节折损、体力和精力都不济，却依然内心有光，眼神清澈。

为什么？

因为世事无常，运势起伏，中年还没有到终局。

内心有光的人，眼神是清澈的。

年轻的皮相，还有可能伪装，比如天真娇俏。但人到中年，对权色的贪恋，对金钱的欲望，对功名的追逐，以及对他人的刻薄，和生活的苦难一样，都会清晰地影响人的面相，哪怕再精致的化妆技巧，也无法再描画出一双中年清澈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也是中年人的死穴，什么都瞒不过那双眼。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终局已经很久了，但是，我的眼前常常还是会闪过剧中男主，长安“不良帅”张小敬的两个眼神。一个是在濒临死境，被冤枉、被出卖、被围猎的眼神，犹如困兽般无奈和绝望；一个是在电视剧结尾，日朗风清、宽容和煦的眼神，在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之战后，在被阴谋屡屡算计之后，那仍然清澈的眼神，令人心头一热。

张小敬是一个虚构的唐朝人，“不良帅”的职级大约相当于长安郊县的刑警队队长，曾经立过军功，因为替战友报仇杀害上司，不幸沦为死囚。张小敬所处的时代，所谓盛世，已是强弩之末，朝廷党争白热化。身为一个低级侦察小吏，张小敬原本会和他有过命交情的战友一道，在彻底溃烂的体制内成为祭品。他也原本应该趁乱逃走，苟全性命，或者干脆反出长安，逍遥自在，但他却留下来，以蝼蚁之命，与试图毁灭长安的突厥狼卫殊死搏斗，拼死守护长安。

这个潦倒的中年男人，在首都长安，无家，无业，无功名前程，还是一个死囚，看透了人情与人性，却总惦记着两个字 — “不退”。

“这世上有一种人，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别人左右不了，这就是张小敬。”

现实生活中，我见到很多的张小敬们，洞明世事、中年练达，他们不是风口浪尖的所谓成功人士，更不是动辄百万粉丝的意见领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重担，他们可能正为创业焦虑，正被办公室政治围追堵截，被明枪暗箭所伤，为家事国事操心，为生存点头弯腰。他们什么都明白，可是，就是选择“不退”。无论身在何处，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都内心有光。

其实人到中年之后，早已技艺纯熟，外在名利的推动，很难让内心有光了，只能依靠生命内在的品质和力量。光也不是想有就有的，还是得有余力、定力和能力，而且失败或者失意没有把自己耗干。

我在北京一家创业的办公室里看见过这种光。那天上午，几个中年妈妈们一起讨论选题“中国式母亲的爱与怕”，从早晨一口气讨论到中午，分享了很多观点，也分享了很多故事。仿佛身处的不再是教育普遍功利的当下，仿佛市场竞争还没有白热化。其实这是一家教育公司，其实最立竿见影，马上就能吸粉的是做牛娃藤妈分享会。但出身媒体人的创业者们，在公司内容运营上，依然坚持新闻操守，坚守社会责任，不管经营压力有多大，硬是“不退”。

身为特约编辑，我参与了这个话题的调查及访问。令我惊讶的是，关于怕，中国妈妈们最多的选项是，最怕没有价值地度过余生。

而关于爱，答案也是出乎意料。当时我采访了我身边的中年母亲，包括一个在北京外国友人家中打工，与我同龄的保姆。她的眼圈突然红了，哽咽着说，她最爱她的孩子，还爱她的邻居。因为邻居离得近，万一有事，能够第一时间帮忙。

她在北京打工很多年了，她煎炸的花生米很香，火候总是掌握的好。她真心爱自己负责照管的孩子，如果不是肤色、种族不同，那就像是她自己的孩子。她爱与人聊天，曾告诉过我什么是“穷”？小时候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见有人吃桔子，她惊讶地说：“看，他们在吃棉花！”

接受我采访的那天，她哭了，她在这个城市打工很多年了，没有人问过她，她爱什么。

那一刹那，我体验到了中年“不退”的力量。因为怕没有价值地度过余生，所以包容，所以聆听，所以爱自己，爱邻舍。我不晓得那篇文章能不能吸引一些有价值的忠粉，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一些中年的琐碎，中年的艰辛，因为这个选题，而突然晶莹透亮。

我在我自己的好友身上看到过这种光。她是单亲妈妈，与抑郁症搏斗多年，最艰难的时候，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为自己的孩子做顿饭，只能挣扎着写个字条，让年幼的孩子自己拿着钱和纸条，到楼下的小饭馆买吃的。用她的说法是，自己有八、九年的时间都在地狱里度过。但是她没有抱怨命运，无论境况有多糟，就是“不退”，不肯放弃自己，而且还帮助“病友”，积极分享自己的治疗经验。再见面时，令我欣慰的是，与病魔抗争这么久，她还保有清澈的眼神，对人平等又尊重。最难得是，她依然关注民生之艰，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内省，思想犀利，内心热忱，对生活永远有好奇心，就像从未曾受过伤害，就像时光大道早已经贯通，而她的青年时代已经自由自在走向了中年。

我在我的邻居身上也看到过这种光。一个热爱汉娜·阿伦特的中年妈妈，她发起了合作社，发动社区居民一起寻找安全食材。她以坚强的毅力，实践着草根“合作社”自我扶助、改变生活的尝试。虽然合作社一路荆棘，遭遇各种不解。她仍然坚持“不退”，她说，“我们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成立的”。

看《长安十二时辰》时，有一句话让我想到了她。张小敬说：“长安是我家，房子坏了，我不会全都扒了盖新的，我会选择补，补一点是一点，补好一处呢，我就跟他亲近一处，让我觉得会越来越好。”

我能从人群里一眼认出这些选择“不退”的中年人，哪怕生活让他们一身疲惫，一脸风尘。

困难的不是一开始就“不退”，困难的是经历一切过后还选择“不退”，知道全无退路以后“不退”，这才是中年“不退”的意义所在。

在这个城市中，其实有好多选择中年“不退”的普通人，默默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比如不肯做假账的会计、不愿短斤两的小贩、不想混日子的员工、不屑抄袭的作者。他们不是不晓得哪一条路是捷径，怎么做会省力气，如何以小博大，但是他们坚持做自己应该做的，坚持“不退”，哪怕前面就是万丈悬崖。比如我认识一位中年全职妈妈，因为家庭变故，需要开出租补贴家用。后来，她开设了一家绘本馆，她坚持要对每个前来绘本馆的孩子进行面试，以确定他们是否真的热爱读书，她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想法设法解决生存压力，但她从没忘记自己最初想走的那条路。

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中流砥柱。兴许有过绝望，但是从未失过盼望。中年不堕落，中年不颓废，中年不放弃，中年不自怨自艾，中年没有看见困难掉头而去，掩面不顾。

中年“不退的动人在于，这是经历过一切的清澈，是一条溪流，淌过山石与沼泽，没过草木，穿过峡谷后，依然坚持自己是一条清洁的溪流。

可以随机应变，也可以摧眉折腰，可以痛苦嚎啕，只要不退。

大好中年，选择“不退”。

因为内心有光的好日子，远比你想象的要更长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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