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母亲去世后,一次父亲说大姨早就知道母亲有心脏病,但我们所有的人都那么粗心而没有发现。我想起来,母亲有一次送我去大姐家读书,她挑了一些米,一路上气喘吁吁的,特别是上坡,几步就得歇脚。大姐家缺粮食,那两年都是我家接济她,虽说我在那里读书,可我能够吃多少呢?母亲走累了,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得有出息。”我最终还是没有出息,到现在还活得浑浑噩噩,这也是我在她去世后很多年不敢去给她上坟的原因。
我家那个小院落,父亲说风水不好,人多病,就拆了重建。那时候母亲的病很明显了,她不能做重活,最累的就是在双抢季节煮煮茶饭,晒晒稻谷。这个季节的日头火辣辣的,毒得很,母亲做一下活就要躲着太阳,她说心里就像一根棍子顶着,喘不过气来。
从此,母亲得常常去医院。病急的时候真的吓人,而往往又是在晚上,睡着就呼呼地只有出气没有入气,和就要大去的人没有两样。我们还小,这个时候都是父亲和二姐手忙脚乱的,是倒水还是拿药,他们全然没有主张。也幸亏那些兄弟叔伯们总是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每次都是他们帮忙搭手把母亲送到医院。母亲常常用竹睡椅抬到孔田去搭车,每次都经过外婆家,父亲怕外婆看见,都催促他们快点。
母亲成了人民医院和中医院的常客,病重了去,病缓了回,她很多次无奈地说:“我这是三进山城。”她又常说:“我要死,却不得断气。”就是她去世后,有人生气气不过来,还学着母亲的口吻说:“满娣说的要死不得断气。”母亲这话,我每每想起,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痛。
我想起母亲,最多的是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她裹着头巾,把着一个火笼,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她看见我从学校归来,就说:“饭菜还暖着,赶紧吃吧,别饿坏了。”相比她在医院进进出出,每一次都和我们分离,这情景多么的奢侈呀!我实在不能记得母亲断断续续地住了几年的医院了。
母亲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她把二姐嫁在本村。二姐夫给大家的印象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逛鬼,和王满银一样的人。那天从学校回来,看见家里杯盘狼藉,我一下子懵了,怎么没有听说家里办宴席的消息啊。我根本没有去想,二姐要嫁人了,是二姐夫家来煮“见面酒”的。晚上,二姐夫来了,母亲叫我喊“姐夫”。我就是一个孩子而已,母亲说什么我听什么。二姐夫问二姐去买什么礼物,二姐没好气地说:“随你家买金山还是银山。”她满心的不欢喜。
二姐嫁过去的几年里,没少挨姐夫的打骂。但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二姐的,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同时供到两个孩子到高中毕业。一直以来,二姐还帮着我们这个家,后来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固执己见把二姐嫁到本村,她知道她活不久了,她牺牲女儿才能成全我们的成长。我曾经有多憎恨二姐夫,但前几年他一去世,一切都了了。那天在家里接外甥的电话,我是听到他说“我爸没有抢救过来”,但我怀疑下雨天的信号不好,是听错了。再说,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病是要命的。我跑到外面,我是听得没错,我的二姐夫没了。我仰天长哭,我却不知道哭谁,哭二姐夫吗?哭二姐吗?还是哭我的母亲呢?那几天,我不知道二姐是怎样从云南转道湖南,再转广州回家的。父亲说过,二姐是母亲害的。我不语,也许只有我理解,母亲临死给了我们一个姐娘。所幸的是,外甥继承了二姐一身的优秀品格。
母亲的病,也遇过贵人,我必须永远记得他,他就是当年地区中院的王登云副院长。王副院长曾经下放到定南,原来是法医出身,但他学习基础医学的时候擅长心外科。当时王副院长给父亲一些特效药,但从来不收钱,父亲给他一些香菇,玉兰片(笋干),他倒是非常乐意接受。每次母亲病危的时候,把特效药往她鼻子上一闻,她就慢慢醒过来了,气也顺了。
父亲打算插完秧,过了立夏节就带母亲去赣州治病。一天晚上,我看见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问他:“家里还有多少钱?”父亲说:“还有五百多。你不用担心钱,我会想办法。”母亲说:“够了。够了。”谁知道三月初六早上,母亲就去世了,王副院长的特效药这次再也没有让母亲缓过来。父亲的那些钱,刚刚够埋葬母亲,也许,即将离世的人,她的话都是懺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