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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家的茶山
作者：赵丽丽 | 编辑：强哥
听说我有个四姨是在姨姥（姥姥的堂妹）到我家寻亲之后的事。姨姥的丈夫是个大地主伪保长，解放初期被政府镇压（枪毙）了。姨姥断绝了和所有亲戚的来往，独自领着四个女儿艰难度日，每次政治运动她们都被拎出来批斗，受尽了折磨。已到婚龄的四姨不想重复三个姐姐的命运，找个残疾智障或地富反坏右子弟嫁了，过屈辱的日子。便央同村邻居外地的亲戚，说媒到二百公里开外的小山村，嫁与当地一个根红苗正老实巴交的青年农民，一去十多年没回过娘家。刚结婚那阵日子异常艰辛，薄瘠的山地长出的糙米低产又难吃，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靠姨姥及亲戚们接济才熬过来。改革开放后分了茶山，日子逐渐变好。每年春天姨姥总会在老家帮她招募中年妇女前去采茶。
见到四姨已是过了近二十年之后的一个冬天，姨姥病入膏肓她回来伺候，我和母亲前去探望，那也是母亲和她的四表妹第一次相见。母亲和几位表妹亲昵地扯着家常，时而伤心抹泪时而发出劫后余生地欢笑。那时四姨五十出头，浓眉大眼身板硬朗干练而爽快。唠着嗑的功夫已备下几碟小菜，香气四溢的是盆闷罐肉，那是我在所有挂着正宗信阳菜馆里不曾品尝过的味道。四姨叫出她的女儿“小妖”，一个白净俊俏的小媳妇和母亲及我相见。“小妖”？见我诧异，三姨忙说，她们那边叫最小的女儿为“小幺”，最小的意思。我不禁大笑，心说吓我一跳。四姨见我吃着闷罐肉还兴致勃勃打听着茶山，便嘱小表妹和我互留电话，邀我来年春天去她们家采茶。
姨姥去世后我们又多年不见。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冬日里美味的闷罐肉和遥远的茶山。那年春天春光正好，不想辜负明媚阳光，百无聊赖中突发奇想，带着家人邀几位朋友同去四姨家采茶。备上四姨爱吃的家乡特产一路高速，在小表妹电话指引下寻访四姨所在的山村。下了高速拐到乡间公路，穿过一大片紫色的熏衣草花海又经过一小段崎岖的山路，终于来到四姨家的山脚下。四姨正站在春风里手搭凉棚眺望，身边立个八九岁的女娃，当是我的侄女明月。四姨身后不远处是她建在半山腰的家，一排青石两层楼房还有一个不算大的没有院墙的小院儿，院在绿树掩映中，院的前边向阳处一树桃花粉嘟嘟开得正艳。楼房的右手边便是一座不太大也不太高却郁郁葱葱的茶山。
到了四姨家我才知道，唐突的造访给四姨带来诸多不便。正是清明节前采茶最忙的时候，家里雇着十几个采茶工人，四姨除了要照顾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还要分拣采回来的新鲜茶叶儿，表弟每天白天炒茶，半夜赶鬼市卖茶。为了减少我们带给四姨的麻烦，我让明月带我们去采茶。带上采茶的背篓，沿着羊肠小道缓缓前行，蜿蜒而上约五百米便来到茶园。茶园有十几亩地，一株一株的茶树被勤劳的四姨及家人料理的枝肥叶茂。茶树在春风中摇曳，太阳光斜着洒在叶儿上，斑驳陆离中有些许神秘。沁人心脾的清香由外而内弥漫了每一寸肌肤直达心底，整个心情一如此时的阳光般明媚。茶树高及我们胸部，背着背篓俯下身子，在一树深沉墨绿中寻找那粉嫩的浅翠。一只手扶着枝桠，另一只手仔细挑拣着几片嫩嫩的芽尖，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到背篓中，不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明月只与茶树同高，站在茶树丛中露出头顶，两只小手上下翻飞如翩翩飞舞的蝴蝶。偶尔也会瞟一眼我们，看到笨拙的我透过近视镜翻着树叶仔细瞅着寻找可采的芽尖也不吱声，只抿嘴一笑自顾采茶。
中午十二点多，四姨站在院子外冲着我们喊着，明月说姑姑，奶奶让回去吃饭呢。意犹未尽下山，到家盘点一下战果，我们四个大人尚不及明月一个小女孩儿采的茶多，实在汗颜。见到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四姨夫已把餐桌摆到院子中间，桌上盘盘碗碗。除了我爱吃的闷罐肉还有一条新鲜的鱼，鱼是用当令嫩绿的香椿头和红尖椒烹制的，秀色可餐令人馋涎欲滴。院子平台边缘处摆放着几盆兰草，朵朵或白或黄的花蕊点缀着满山的青翠格外醒目，忍不住赞赏几句。四姨特意用玻璃杯子给我们泡了新茶，杯口有薄雾缭绕，茶水清澈而又泛着圆润的绿色晶莹剔透，杯底嫩绿的茶叶亲密无间地拥立着，只低头轻轻一嗅，便沉醉这十里春风百年花香千年茶韵里了。此后经年，我对所有的茶都多了几分爱怜和珍惜，它们也是世间轮回的生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有缘人。在温暖的阳光下围桌而坐，品着风味独特的佳肴和新茶，半懂不懂听四姨用浓重当地方言讲述着生活的点点滴滴。想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告别孀居的母亲和故土，从大平原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小山村，把命运交付给素昧平生老实巴交的男人，过着清苦艰辛的日子；四十多年的光阴，只为坚守那份尊严和不愿苟活的信念，心里忽然涌起莫名的敬意。
买了些表弟炒好的新茶，四姨还执意要把我们新采的茶叶儿炒出来让我带上。院子里现成的大锅，四姨加几根劈柴进去，不一会儿灶下跳跃着火红的火苗。把刚采回的鲜嫩的叶子倒进去，四姨如武林高手般挥舞着粗糙的大手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旋转着，边转边抓起一把茶叶紧握一下又扔回锅里，边转边扔边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半锅的嫩叶被四姨这么又揉又搓，不一会儿就变成一捧成品茶叶了。四姨又把刚炒好的茶倒在一个类似筛子的用具上摊匀，下边是微热的碳，四姨说再焙一会儿，省得返潮。四姨边忙碌边唠叨着，现在城里人都喝芽尖，你们采了半晌午才炒出二两多茶，上哪弄那么多的芽尖？自己哄自己罢了。我们都喝大叶茶，大叶茶味道浓。下次你们秋天来吧，白露时节来采秋茶，到那时还有板栗、柿子和山里红······
饭后不见踪影的四姨夫手里掂着一簇兰草放到我面前，喏喏地说见你喜欢这花我去后山刨了几棵，下次再来提前言一声，好给你多备些。看着木讷忠厚的老人，忽然觉得贫穷辛劳一生的四姨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内心一定很满足，青春年少时地冲动终有好的结局，是命中注定亦是前世结下的善缘罢。
带着新茶带着兰草带着暖暖温情下山，四姨牵着明月仍然站在春风里，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轻舞。四姨挥着手说，再来啊！略带沙哑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山坳里。
看着她的模样，蓦地觉出，这女人不就像那茶吗？于沸腾如水的人生里，浸润出自己的清香，于青洌如水的日子里，沉淀出自己的清凉。
作者简介
静言，本名赵丽丽。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河南省沈丘人。九十年代末开始创作，有散文《香港印象》、《致友人》、《儿子，妈妈对你说》、和《父亲的画册》、《你是蔷薇我是谁》中篇小说《忽然有一天》等小文，散见于《周口日报》、《周口晚报》《大河文学》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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