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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张淑清 | 墙



1


凤姑的奔跑是缓慢的,她路过的街道,鸡冠花正开得臭不要脸。

凤姑顾不了那么多,来不及欣赏花们,要是往常,她一定会蹲下来,用心抚摸无数遍,这些花太可爱了,它们风华正茂,满巷子都是花儿们的世界。

巷子没有一个人影,就连一只流浪猫也没有。鸡鸭鹅狗这会子全不见了,凤姑有些怀疑地停住了奔跑的脚步。

难道,人们都下田收割苞米了?她清楚记得昨个还看到邻居老李,在他家门口走来走去,目光伸在屯子那条街上,不断地张望。

老李家昨个烟气缭绕,屋顶的烟囱,咕嘟咕嘟冒白烟,敞开的风门朝外喷雾气。

凤姑不知道老李家谁来做客,反正,菜香肉香四级小风一样,在两家的上空打秋千。

老李最后收回伸长的脖子,是在晌午十二点半后,他把叹息砸在地上,撞得屯子趔趄了一下。

凤姑今天才想起,老李昨天和老婆热气腾腾拾掇饭菜,原来是他四十八岁生日。

老李没有迎回一个儿女,一对孩子都在电话里把老李的生日给过了。

今天,老李家的烟囱没反应,冷着脸坐在屋瓦上,旁边的一族狗尾草倒是摇头摆尾,不肯寂寞的样子。

凤姑管不了老李的遭遇,现在,凤姑都无法保护自己,她要是稍微慢一拍,那长了眼睛和腿脚的枣木扁担就会追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给她一下子。

那根扁担,凤姑最熟悉它了。

凤姑是去娘家,扛回来的一棵枣树,找老李凿的。

老李是木匠,也是雕刻家。

老李可以目测一棵树能打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个箱子。

那时候,屯子的人不信老李有如此本事。

当老李还是乳臭未干,读初中二年级的秋天,小李的父亲请来一位南方来的木匠,给家里捯饬两口立柜。

南方人细密的牙齿,一笑脸蛋上有两酒窝,皮肤很白。

他在小李家堂屋地上,挥舞着刨子,凿子,将一块块粗糙的木头,凿出艺术的氛围,水光溜滑,还把斑驳的内质层雕刻成一条条鲤鱼。

小李就目不转睛得看着南方人,认真雕琢的杰作,有那么一瞬,他爱上了经过木匠一双手,活色生香的物什。

简直是传奇,他突然生发了一个决定,他要拜师学艺。

这个想法一经发出,不可遏制地喷薄起来,他丢开平素的胆怯,扑通跪在南方人面前,连威严惯了的父亲,也质疑是不是在梦境之中。

以至于小李子的头磕在泥地上,咚咚咚作响,他才意识到,儿子要拜师学木匠活儿。

小李子书不读了,一门心思跟师傅学艺,三年后不仅出徒,技艺超过师傅。

他做出的木活,坚固耐用是一方面,外观精美,大部分刻有五谷丰登,花香鸟语的图案。

小李子变成了老李,凤姑没想到和他做了邻居。

老李其实不老,屯里的人叫随嘴了,就老李长老李短地喊他,他四十八周岁,今年是本命年。

老李和凤姑,两家搁着一堵青石墙,这院炒什么菜,一闻就品出来了。那房蹦出几句私房话,也能听个清晰。

新农村建设刮进北部湾屯,镇子上此起彼伏冒出几家家具店,人们娶妻嫁女购置的家具,基本都在店里买。

早先木匠是香饽饽,谁个请来木匠做家什,好酒好菜款待不说,小鸡掉脖,汽酒吐沫。少一样,木匠就使诈,老李的手艺再精湛,架不住新浪潮的冲击。他依旧自信满满,不放弃刨子凿子。

他说过,做木活就像一个人与大自然交流,与灵魂对话。

老李木匠偶尔也做木活,但请他的人越来越少,门庭冷落车马稀。

大家埋汰他死蝎子,怎么不开个属于自己的家具城,老李又有手艺,又能吃苦。

老李摇头,他不喜欢参与竞争,但他会无偿给娶媳妇的北部湾父老做家具,衣橱书柜餐桌等。

他不想手艺失传,问题是孩子们考上大学,都燕子似的飞离老巢,毕业后,留在城市,每次回来,不厌其烦地劝父母去楼里住,姐弟在一座城,老李两口子搬到他们那,也有照应。

老李不去,去不了。老李的手艺派不上用场,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凤姑的婆婆前年冬天突然得了疾病,人在去市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老李是邻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第一个跳上救护车,抱着病人的头,不敢有一丝松懈。

凤姑的婆婆弥留之际,握着老李的右手,气若游丝地说:“我有个……心愿……能帮我……盖一间……漂亮的房子……吗?”凤姑在婆婆左边坐的,老李在右,他们的位置给人的错觉,倒像老李是病人的家属。

那一刻,凤姑的丈夫贴到跟前:“妈,你想说什么?德利在!”

凤姑的婆婆用眼睛拒绝了儿子,直直地盯着老李要一间房子。

老李咬着牙,没说话,只是雕刻惯木头的手被老人抓得生疼。

老李早先就给自己立下规矩,只做大件的家具,箱子,立柜,壁橱,书桌,椅子,长条凳子,铁锨把,镰刀柄一概不做。

师傅在没回南方之前,就告诉老李,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一样坚决不做,那就是棺材。

老李从出道以来遵照师傅的话,还真就没打造一口棺材。

因为这事,北部湾的人对他有想法,认为老李只认钱,不认邻里之情。

北部湾就老李一个木匠,一百户人家,老少辈儿,谁也不稀罕木匠行当。

老李不打棺材,不是嫌晦气,师傅的话不能不听。北部湾的人都说,南方人早离开这里了,死守着破规矩顶毛用?

老李讪笑下,不吱声。

北部湾老丧人,用的棺材基本是从六十里外的市内运回来的。

所以,老李和大家拉下了恨意。不是仇视,可也是一道不好逾越的鸿沟。

那天在凤姑婆婆咽气前,赶去陪护的人眼巴巴看着老李,令在场的人意外的是老李居然答应了,老李是在凤姑投来的求救眼神中,把自己的脑壳点了一下。

凤姑的男人德利,心底长着荒草似的,哪顾得上凤姑的那抹秋波,事后,老李喝着凤姑端来的一碗荷包蛋,站在凤姑家堂屋地上,老冬的阳光,明晃晃地泊在炕上,德利才发现,凤姑和老李似乎有点什么?

有什么故事呢?德利也搞不清楚。


2


老李到哪家打家具,都有一个一成不变的规矩。家什快收尾时,东家必烙四个荷包蛋犒劳老李,寓意是四平八稳。

无论是东家抑或老李,对平安是极其讲究的。

老李打家具有三不准,第一,他在做工期间,不许打扰思路。第二,一定要在堂屋打家具,原因是他喜欢家的氛围。第三,一杯铁观音茶。你木料品种是什么不要紧,再次的木头,经他的手一打磨,没有不精彩的。

工钱掐头去尾可以省一吊子,独独一杯铁观音茶不能少。

老李喝茶也有讲究,热气腾腾最好,他舌尖一舔,试试温度,再将嘴唇上下对折,翘起来发出噗噗噗,吹茶声。

抿一口茶,很惬意地闭上眼,足足有一分钟,陶醉在茶香里。

北部湾就老李一个木匠,老李就像北部湾的老佛爷,轰轰烈烈,威风八面了二十年,这几年,老李被冷落下来,镇子上的家具店,不但卖琳琅满目的家具,还送货上门,服务到位 。

老李仿佛一棵晚秋的柿子,被遗忘在树上。

突然被凤姑婆婆又从低估拽了上来,他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老李把打造他在北部湾的第一口棺材,做为涅槃的开始。

他认真地凿好木板,并在木头上刻出最美丽的凤凰,凤和凰,莲花簇拥。他的刻刀走过的地方,立起一个春天。

他想让凤姑的婆婆,走得幸福,住在这么一间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房子里,那是上苍的恩惠。

老李更多的是感恩,凤姑婆婆把他从沉寂了几年的枯槁时光中复活。

老李迈过德利探寻的眼神,在淡泊的光影底,吧唧吧唧着荷包蛋,却扯出一串鸡屁股的臭味。

孝子德利闷声不响把老娘入土为安后,结结实实大病了一场。

德利的病不是癌症,也非不治之症。而是心病。他拿着锄头去田里除草,晌午趟着凤姑饭香回院子,凤姑发现,锄板上连一点泥土没有。

德利风摆柳似的,晃进房间,照着炕上的被垛倒头就睡。

凤姑叫他吃饭,他睁开一只左眼,说:“吃饱了。”

凤姑说:“你吃西北风了?”

德利说:“你拿四两棉花,自北部湾东头纺到西头,问一问,听一听,保准你一年不吃饭也不会饿!知道刘海家的骡子怎么瞎了右眼?那是外路精神遭的。”

凤姑也不和他磨叽,德利是心里不舒服。闹情绪,不好治。

凤姑踩在土街上,耳根子全是泼墨而来的流言蜚语,中国人什么都缺,就不缺想象力。

他们将老李再度出山,归结为是与凤姑的暗度陈仓。

北部湾人在犄角旮旯,也能把老李和凤姑的故事,描绘得花枝招展。

有的说,凤姑早先就是老李的初恋情人,两个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

那时候,凤姑是班花。

老李是体育委员,他高高的个子,仿佛一株北方的白桦树,栽在很多女孩的心底,也扎根在凤姑的灵魂里。阴差阳错,凤姑嫁给德利。老李在三十里铺为何家打一只檀木柜子,就被何花相中了。

何花没有荷花的亭亭玉立,濯清涟而不妖,生得粗枝大叶,脸盘子像一颗向日葵。大脚板走路虎虎生风,面色红润,犹如一穗熟透的高粱。

何花有意,老李无意。

老李那时还不想结婚,他心心念念的是乡里电影院卖票的姑娘,草兰。

草兰的俊俏是语言难以企及的,白得正好,身材窈窕。真是多一寸浪费,少一寸可惜。

老李不止一次问过大地蓝天,问过门口的荷塘,问过连绵起伏的坨坨山,草兰怎么这么好看。

老李为了得到草兰的芳心,读初中时,经常旷课,撒谎要了父母的钱,说买学习资料。结果,挤进电影院,排队买票,就为了多看一眼草兰,和她多呆一会儿。

电影演的是什么,老李一点印象不存。只记得影院里的嘈杂声,以及三两对情侣耳鬓厮磨亲嘴声,啪啪啪,老李听着啪啪声,面前海市蜃楼地幻觉出,他同草兰紧紧相拥,接吻的场景。老李后来,被父亲揪出电影院回到家,一顿暴揍。

从此,就和学校无缘了。

但是,父亲对老李拜师学艺,表现得很热忱。

父亲的热忱是他挖掘到了一丝希望,这个逃课撒谎的李家后人,终于把目标锁定一件有意义,受益一生的事情。

直到老李因为手艺带回来,夹着一只蓝布包,包内几件换洗衣裳的何花,父亲真正地舒了一口气,他竖起大拇指对老李——他的儿子李显贵说:“你比老子牛叉!”

老李的父亲叼着大烟袋,把住到北部湾的人家坐遍了,一路吐沫飞溅,邀请对方来喝喜酒。

当天,请了北部湾的响嘴媒婆,带上八样礼品,水果糖茶,烟酒糕点,最没忘的是攒了十几年的人民币。

响嘴媒婆一张嘴,巴巴巴,把死的说活了,石头缝也开花。何花爹娘,看着老李的父亲,很有诚意,彩礼也带来了,加上何花的哥哥,媳妇卡壳在彩礼上,正用这笔钱将儿媳妇讨回家。于是他爹就抡起扫炕扫帚,扫扫炕面:“亲家,来,上炕说话,何花她妈,你把那只公鸡杀了,炖了。招待客人!

老李实际上,对何花不太中意。

他脑子里走不出卖电影票的草兰。

可何花义无反顾地跟自己来了,老李又不忍拒绝。

但是,老李遗憾的是这辈子没遇到爱情。

凤姑嫁来的那个秋天,他记得很清晰。

九月初三的北部湾,天蓝得一尘不染,坨坨山枫叶红似一片瑰丽的晚霞。

尤其是白云,白得纯粹,白得让人妒忌。

老李,李显贵,自己翻出一套平时舍不得穿的西装,打上红花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喷了摩丝,收拾得很精神的老李,被何花损了一通后,讪笑着去给德利帮衬。

老李是德利的发小,他不去说不过去,虽然,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也要伸伸手,拉一把。

德利也没有别的想法,就让老李给新娘子挑盖头,山区有一个习俗,新媳妇下车进屋时,在风门口,要新郎的兄长把盖头挑起扔房顶。

德利就一个姐姐,没有兄弟。恰好老李大他一岁,也刚巧李显贵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仪表堂堂。

德利就坡下驴,吩咐他掀起凤姑的红盖头。

在红盖头像一只兴致勃勃的蝴蝶,落在屋檐上时,凤姑在一阵早生贵子的祝福中,就被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吸引住了。

确切地说,当时的凤姑,梦幻似的错觉到,这个男人才是她的新郎官。

她怔怔地盯着老李很久,直到主持婚礼的人,叫凤姑改口喊婆婆叫妈。

老李就是在一瞬间,听到两双目光碰撞的声音,擦出了滋滋啵啵的火苗。

也确定无疑地意识到,他的生命里,有一道风景造访。


3


老李心里始终横着一堵火墙。

这堵墙很执拗地横了二十年,他的心迈过去无数次,腿则没有动,不是不想动,而是他害怕那堵墙。

一旦拆了那堵墙,会有什么发生呢?

老李在天高云淡的季节,或者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常坐在院子的枣树下,望着墙发呆。

他在搜索着同样的一双目光,就像多年前他用一根细细的竹竿,挑起她的红盖头,一瞬间,眸子的交集碰撞。

凤姑躲着他,躲着内心的一个隐私。

她情愿囚在思想里,让一份情变成一只蝴蝶,守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沧海,也不肯背离初衷。

德利的暗疾就是在结婚那天埋下的,怎么也不好,他试图忘掉老李,李显贵伸给凤姑的眼神。

但是,他不可以,做不到忘记。

他最不济就是晒一个脊背,对着凤姑扑过来的夜晚。

有时候,德利的目光含着刀子。在凤姑与李显贵身上游来游去,却不出声。

德利就如溺水者,找不到一棵救命的稻草。

李显贵呢?隔着一堵墙,没有听到厮打声,哪怕争吵声,他也有理由趟过这堵墙。

许多年里,两家有个大事小情,还是不断联系的。

素常日子,借把铁锨,镢头,剪子,刻刀,都是两家孩子跑腿儿。

老李的女儿小鹿,比德利的儿子慕白大两岁。

他们对火墙没有任何概念和想法,哧溜哧溜,爬上爬下,像喝面疙瘩一样顺畅。老李家那棵小枣树就依在火墙这边,兴高采烈地把枝蔓蔓延到德利家的菜园子上空,抛下一片林荫。

晴朗的日子,枣树被风吹出一股股柔情似水的曲调,密密匝匝的叶子,搂抱着德利的目光。

德利就在心里磨过砍刀,磨得锋利无比,竖在日影里,就像一面镜子。

照着李显贵一张得意忘形的脸,这张脸从小时候,穿开裆裤摔泥巴玩时,就一直笑盈盈的,好像没有愁烦似的。

两家人夏天,捧着饭碗聚在门口那口水井台上吃饭,李显贵的白瓷碗不是两块鸡腿肉,就是白得耀眼的麦粉春饼。

德利的塑料碗内,躺着玉米糊糊或者高粱米饭,最好的是一疙瘩青椒炒鸡蛋。

读书的时候,德利和李显贵一个班。

李显贵做了学习委员,每天早晨收作业的时候,德利就在心里种下一千个愿望,他愤愤不平地说,李显贵,迟早有一天,我要活得比你精彩,你等着。

德利揣着恨,又不得不向李显贵妥协。

李显贵和德利,两家隔着一堵墙,仅仅是一堵墙。小孩子又是顽劣捣蛋的年龄,这边干架,不到十分钟就和好如初。主要是德利需要一个玩伴,德利的姐姐喜儿在家纺线,一梭子一梭子的白花花的茧线,摆在她闺房的床头,纺来天边朵朵彩霞,纺走窗棂疲倦的月牙。

德利不找李显贵,他也会在某一时刻,一颗脑袋趴在火墙上,朝那院撒目,揪几声口哨,一般是三声。德利在第二声口哨余音袅袅时,就挪开木板门,把自己放了出来。

那当儿,喜儿的纺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摇出沉淀在岁月里,谷物的香气。

李显贵就知道,德利会在第二遍口哨时出来,就像他同样在月亮地里,守着母亲养的兔兔,感觉盛大的寂寞,铺天盖地而来一样。

他们两个清楚,彼此都被需要。

但德利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不亲力亲为。譬如,母亲借一根五号绣花针,也吩咐德利做她的脚。

哪一天同一个园子飘荡的菜香,德利与李显贵必能在饭口,都可以吃到。

他们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别看一堵墙,土墙也缺乏暖色调的铺陈,更没有建筑的音乐美。却阻隔了心的交流。

有时候,德利和李显贵在一起玩滚铁环,或者溜冰车。两个就不约而同问,父母之间为什么不说话,好像陌生人,又似乎被一层网,网着。谁也出不去,别人也休想进来。后来,德利去读技校,学的是汽车修理。回来后就把厦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抹了白灰,铺了瓷砖,门口挂了修车的牌子,鼓捣起这个生意。

德利不单修大车,谁的独轮车,自行车坏了推来,照旧修。换小零件什么的给个本钱,笑盈盈地接了,不嫌少,多了也不要。充气筒充一下气,要一毛。这是规矩,德利立的规矩,大伙一开始有意见。细细一咂磨,一毛钱搁那时,买十块水果糖,一根小豆冰棍,一支麻花。

后来,日子越发好过了,德利的儿子慕白满大街跑,拎着瓶子打酱油了,充一次气一毛的规矩也没变,乡亲们就不吱声了。

李显贵靠手艺吃饭,德利也是。但李显贵的木匠活儿被家具店抢了风头后,他的生意门可罗雀。

德利的修车行心灵感应似的,日落西山。为嘛?屯子的年轻人都往城市奔。花了血本买一间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住着,宁肯租十几平米的斗室,也不愿在北部湾侍弄土地,留守的人,养着零星几台农用车,即便来修理,哪能喂饱德利的修车行?

修车行空旷,可以塞进整个村庄,一天之中,难得见个人影,倒是鸟儿常常光顾。


4


凤姑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大街上突然热闹起来,有眼睛靠在树后,或者柴草垛旁,瞄一眼,又瞄一眼。铁锨和犁铧都停止运动,很有雅兴地咀嚼着凤姑。

终于出现一条狗,草狗。不是什么名犬,它一开始比较警惕,用黑豆似的小眼珠盯着凤姑,身上褐色的毛发,被火苗舔过,一片一片凹凸不平,就像挂着一张世界地图。

凤姑不再奔跑,跟她的一个意念密切相关。为什么奔跑?难道是对谎言的助纣为虐?

她想起德利抡过来的扁担,枣木扁担经不住岁月的盘剥,中间地段弯曲着,像一支拉不开的弓。

这只扁担,先是在德利手上踟蹰了一会儿。然后才不情愿地飞了过来。那时候,火墙一角正有目光在探寻。

扁担惊飞了枣树上的一对喜鹊,惊得火墙晃了几晃,险些跌倒。

凤姑奔跑的原因很简单,也许,凤姑还没来得及思考,迈哪只脚合适,几根神经被割羊草似的,撸得生疼,就慌不择路地射了出去。

扁担在修车行屋檐下,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被扯上战争的烟火。它有些兴奋,也在想落在女主人头上,肩膀一侧会起什么效果?毕竟,扁担的价值不是打人,而是挑着德利一家的天空。

停下来的凤姑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好在花儿都开了,在路边的草坪上,蝴蝶也翩翩起舞了,几朵白云棉花一样飘来飘去,凤姑的思想在荡秋千,去哪儿?娘前年走了,没有娘的老家是别人的,过完娘百日,爹就把一个女人领回家来。

凤姑偶尔回去,拎点爹爱吃的猪皮冻,蒸一圈发酵馒头,那次,爹生日。凤姑就带着这两样东西走家。

放在炕桌上,继母瞅了一眼,从喉咙内挤出一个哼音。

凤姑就觉得馒头也飘起雪花了,冷饭好吃,冷脸难受。爹不遮风不挡雨的,凤姑扫了一遍堂屋,墙壁上娘的相片,不知什么时候取下来了。

凤姑扒拉一口饭,就匆匆忙忙折回了,爹哎哎了两声,像被噎着似的,卡壳了。

凤姑的心被泡在盐缸里,打磨得生疼生疼。

那天,凤姑将娘家和婆家的路,拉长再拉长。

凤姑知道,自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娘家了,她看着爹,宠爱继母的眼神就像春天里谈恋爱的少男少女。

现在,凤姑漫无目的,走着走着居然来到了坨坨河的上游。

下午的坨坨河,安静得不像话。河面上平展的像一支镜子,几只洁白的鸬鹚仿佛点缀在画轴上的云。河畔百年生的杨树,宁谧地伫立着,如一思想中的智者。

鸟儿的喧嚣恰恰画龙点睛,让蓝天更辽阔,大地更苍茫,凤姑第一次惊觉,原来坨坨河可以美得彻骨,精致到灵魂。

许多年来,凤姑生长在坨坨河,却忽略了它的绚烂惊艳。

凤姑坐在河边的一块青石板上,水面上映出一尘不染的蓝天,树影,以及自己一张有些憔悴的脸。那张脸还有一丝生动,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眉眼清秀,尤其是右眼下面一颗豆粒大的红痣,娘说,美人痣。娘不止一次说,这美人痣不好,凤姑问了无数遍,凤姑也不知道美人痣到底做错了什么?它寸步不离跟了几十年,还在坚守着,今天,凤姑看着它有些扎眼。

一只布谷鸟挺着灰白的羽毛,煽动着翅膀落在一坨巨大的磐石上,与凤姑用眼睛交流,没有飞走的意思。

瞧,它不仅以眼神传递对凤姑的喜悦,又撩起迷人的歌喉,在一声一声编制人类和鸟儿之间的友情。

娘在的时候说过,布谷鸟是很灵性的,它的造访会给人带来喜庆。

奔跑让身体热量暴增,虚汗淋漓,歇息后衣衫紧紧贴在前胸后背,凤姑不由自主地苦笑,哪来的喜庆?慕白在学校寄宿,就读的一中在市里,周末回家一趟,搬走下周的生活学习所需。

慕白每次出现在坨坨河,胳膊上必吊着小鹿。

坨坨河居住的人戏谑慕白和小鹿,一对小夫妻。

讨他俩的喜糖吃,慕白腼腆,咬着嘴唇,不说话。小鹿咯咯咯甩来一串百灵鸟似的笑声,面包会有的,喜糖也会有的,还早着呢。

李显贵对着女儿,荡秋千样地吊着慕白沉默着,李显贵不开口,屋里的婆娘也噤声,他女人低眉顺眼,四间瓦房就是她的羊圈,但李显贵家的门是敞了怀儿的。

李显贵有理由相信,他女人何花,活在唐诗宋词的炊烟里,不肯醒来。何花舞文弄墨,田间地头成了她的书桌,写着写着,何花就招来了市电视台的记者,也有了豆腐块文章,一篇篇贴在各地报刊杂志上。

何花呢?对李显贵除了床上的活儿,打理好家务,收拾利整李显贵和小鹿父女的衣食住行,一头扎在写作中,鲜衣怒马。

何花不动声色,守着李显贵与家。把自己站做一棵树,她明明清楚李显贵心底住着另一棵树,不说。

她将李显贵看得很重,比生命还烫手,沉甸甸地生长在脉络里,呼吸一下都是李显贵身上的木屑味儿。

一个人在灵魂的层面扎根了,那是怎么努力也拔不掉的。

何花学会在一种自我消化的环境下,游弋。她允许李显贵心中住着另一片阳光,也是出于自信。李显贵只是想想而已。

但是,何花没法预测,事物在不断的发展,变幻莫测的节奏,能绊倒一个坚强的人。

就如何花无法在火墙那边,揣摩一根扁担扔出去后,接下来的故事,是喜是悲。

李显贵捏着一柄月牙镰出去割青草喂猪,何花收回停留在火墙那方的目光,进房间打开台式电脑,为一篇小说结尾,她犹豫不决,该是喜剧结束,还是留白?

何花小说中的男主角,暗恋着堂弟的媳妇,此刻,男主角朝村庄的泉水河走去,河畔上密密麻麻遍及着蓊郁的青草,他要给家里的几十只羊,割大批的嫩草,还有三只母羊准备产崽了,必须营养跟得上,何花写到这里,抬头望望窗外,院内的一棵丁香树盛绽着七色的花瓣,书上有记载,介绍过七色丁香,稀有罕见,谁拥有这种七色丁香花树,将有一段桃色故事。

何花突然想起,丁香树是李显贵从外地给人雕刻时,带回来的。

再继续收尾,男主角在泉水河上源,鸟鸣山涧,水流潺潺。阳光炽热地贴着他,他想洗个澡,然后,割草。大片大片的青草,嫩生生的可以掐出汤儿,羊十分喜欢吃呢。

男主角脱了上衣,刚要拉开裤带,冷丁发现,白杨树掩映下的阴凉处坐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女人。

男主角盯着女人的背影,似曾相识。

难道是做梦?这泉水河上游古木参天,又地处山脉环绕,谁家女子敢独自来这里?莫非是传说中的白狐?

男主角谨慎地挪了过去。

此刻,凤姑面前的坨坨河上,多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镜子打了一个摆子,开始呻吟起来。


5


李显贵把木匠那套家什,在院子里砸得稀碎的上午,五月的北部湾就像一块质地柔软的绸子,被突然的杂音划出一道裂痕。

在田埂堤坝忙碌的手掌,下意识地攥紧锄头和镢头,它们配合着耳朵和心脏,朝着划过丝绸的声响,张望。

李显贵为什么要砸掉,跟随他半生时光的工具?

谁也不清楚,李显贵究竟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也许是逃避坨坨河沿岸的父老乡亲请其做棺材?

就在大家将好奇的心揣着,一路跟斗把式地涌向李显贵家门前,老气横秋的土街上,步奏稳妥地开来一辆墨绿色越野车。

越野车就像一只疲倦的甲壳虫,喘着浓重的粗气,吱的一下,泊在李显贵门口。

李显贵木制的家什被投进火堆,还在燃烧。青烟暴怒地抽打着空气,一股子枣木的香气,扑面而来。火苗忽闪着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世界。

那几块尚未被火势吞没的木头,对这个凡尘充满了依依惜别的眷恋。

木头的一生,在火苗的切割中,化作一绺烟雾,在空旷的天际消散。

越野车下来的人,目睹了李显贵烧毁木匠家什的现场,他的身子不禁一踉跄,三十年前的夏天,他寄宿在坨坨河的生产队闲房内,月色朦胧的夜晚,叩开他木板门的少年,手中躺着两枚又大又红的桃子。

那时候的苹果,桃子比猪肉金贵。少年捧着桃子,送来一脸月亮般的微笑。

一瞬间,他的心豁然开朗。感到生命里,骤然遍及着美丽若水的月光。就是两枚桃子打开了他和少年交流的窗户,更重要的环节,或者少年与他的父亲也蒙在鼓里。

坨坨河接纳了他一个异乡人,也为他暗恋的种子,找准了一片肥沃的泥壤。

月朗风清的坨坨河畔,天做铺盖,地当床。

桑葚大红大紫的季节,唧唧鸟在芦苇荡里一声一声编织的小夜曲,拨撩得他骨节粗大,心灵的城池兵荒马乱。柳梢头,月儿笑眯眯地搂着枝蔓,俯视着大地。

他的歌哨在那家院墙外,幽怨倾诉时,一扇窗灭了一盏灯。

这样的偷,令他忐忑不安,收下关门徒弟之后,他一心一意把毕生所学传授给月光下,叩门的少年。

后来,他离开坨坨河,原因是梦里女儿在呼唤,爸爸回来吧,奶奶生病了。

似乎一切皆是天意,两个原本不同轨道的人,在地球的一隅遇见,偶然擦出火花,但彼此都固守着一座责任的喜马拉雅山,所以,他选择了回程的车票。今天,他捋着嘴巴上攀附的几根白胡须,仿佛捋着一段段悲欢离合的光阴。

他盯着一拢火光,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在和当年的少年眸子对接时,泪居然不假思索地滚落出来。

李显贵先是皮笑,接下来肉笑,筋骨也随着情绪的变化,转换成春夏秋冬的标示。冷,热,暖,愁。猛地,李显贵碰触了何花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张表情,李显贵在电视剧里经常读到,没曾想,活在电视剧中的表情走下荧屏,在硬邦邦地现实版图,给了李显贵一瓢凉水。

李显贵绝对相信,此时的何花,就是一位很有演技的明星,不愧是坨坨河畔被炒来炒去的乡土作家。

李显贵被自己惊出一身虚汗,他张巴了半天嘴,愣是没喊出师傅二字,何花却用一个请进的姿势,结束了不尴不尬的重逢仪式。

坨坨河的人明白,这坨大地上,会有一场花事上映,亦如多年前,流淌在桑葚树丛里的恋曲。

凤姑呢?横旦在两家中间的一堵墙,这一天不知为什么被德利抡起的钢钎捅个大窟窿,石头稀里哗啦,打乱的算盘珠子似的,落在双方的菜地上,德利冲着坨坨河上空,甩出鞭子般的嚎叫:“我就是个王八蛋……”

坨坨河不复往昔的平静,这是枯燥了很久的坨坨河人,从骨髓到灵魂都长出脚的场景。

他们就连吃饭的功夫,端出饭碗,蹲着站着倚着,在某某的大街上,一边吞咽着谷物,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堵火墙牵引出来的故事。

每张嘴巴在捯饬米粒与蔬菜的过程中,将坨坨河昨日的沉寂,撕开一条豁口,一系列关于几位演员,谁是主角,谁是配角的争论,比露天电影走街串巷演出还热闹。

一场中雨,让北部湾街上,汪着一泡泡雨水,雨过天晴,一颗日头,展开激情的臂膀,热烈地拥抱着这片土地上的一花一草。

蚂蚁上树,蝴蝶煽动翅膀绕着花花草草飞舞。

一串喜庆的烟花爆竹声,在坨坨河岸畔盘旋。

李显贵春风满面,伸着剪子,在两名礼仪小姐扯着的红绸布中央,剪彩。

一只龙飞凤舞刻着李章木器加工城的牌子,高高坐在李显贵家新垒起来的大门楼上。

大伙像提前过年一样,穿戴一新,来看西洋景。

很多人在议论,牌匾上那个章字是缘何而来的?

这时,人们吃惊地发现,德利竟和李显贵一左一右戳在李显贵的师傅身边,俨然没有了仇视和隔阂。

接着,有人爆出,牌匾上的章字,其实是李显贵他师傅的姓儿。

德利被任命为李章木器城的副总经理,负责随章师傅去南方进货,洽谈业务。

李显贵是经理,主要是对各种款式家具进行加工创作。

剪彩仪式完毕后,德利召集几个男劳力,彻底拆了那堵墙,腾出自家院落,厦子,放置家具,招揽生意。

凤姑对周末回来住的慕白说:“好好和小鹿相处,以后考上大学,你俩能不能走到一起,就看上天怎么安排了。”

慕白啃着娘炖的糖醋排骨,只觉得唇齿间都是肉香,他面前晃动着一个女孩清纯的笑脸,每个周末下午二点,女孩必到学校的图书室看书。

慕白只知道她是城市女孩,父亲是物资局局长。

一阵丁香花的芬芳沿着窗户,卷了进来,慕白抬眼瞅了瞅,今年的丁香花唯独紫色的花瓣,不是七色丁香花。

作者简介

张淑清,辽宁省大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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