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博，甘肃省庆阳市西峰人，毕业于北京师大研究生院。1985年参加工作。2001年1月先后担任庆阳师专政治理论教学部书记、陇东学院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书记、陇东学院文学院书记。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2016年3月发起成立庆阳市诗词学会。在《诗刊》《飞天》《星星》《西部》《中国教育报》《甘肃日报》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及学术论文六百余篇。正式出版作品集四部。多次获得国家、省级文学奖项。
李致博 | 唐代被处决的几位女诗人
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鼎盛时期，出现了“大李杜”“小李杜”等数以千计的著名诗人，其中不乏著名的女诗人。一本《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选》，是我喜欢并经常翻阅的典籍。录制以唐代女诗人为最多，之中有许多女子，诗文写得不错，人也长得不赖，因种种谜因，有的年纪轻轻，有的中年，有的盛年就被处死了。我弟子谷凌云参照新旧《唐书》、《全唐诗》、《隋唐新传》、《名媛汇诗》、《唐代女诗人》等数十部学术专著，编著了近百万字的《中国历代名女》一书，可以起到“女士通鉴”的作用，已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了三卷。这些女诗人，形体上香消玉殒，诗坛上流芳千古。此致，我时常唏嘘感叹，甚而叹为观止：
一
参差碧岫耸莲花，潺湲绿水莹金沙。
何须远访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
——上官婉儿：《游长宁公主流杯池》
上官婉儿（公元664——710），陕州陕县（今属河南）人。是唐代因参与帝后争霸而被武后处决的著名诗人上官仪的孙女。父亲上官庭芝同时死于武则天的屠刀之下，上官婉儿婴年随母亲配入宫廷，启蒙知事后，练武习文，立志要为冤死的祖父与先父报仇。十四岁那年，自以为武功不错，潜入大内行刺武则天，不料遭到擒拿。遂被武则天收服，开始为武则天掌诏命，也就是武则天改唐为周，做了女皇帝后的亲随人员，贴身秘书长，替武则天撰写文件、发布命令的女官，当然也起着武则天的代言人和传声筒的作用。职阶不高，却位列公卿之上。为人聪慧，容貌秀丽，善著文章，少女时代就很快被武则天培养成唐朝出色的女政治家。中宗复位，被封为昭容。她力主皇家扩大书馆，增学士员，常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致使许多文人墨客趋集门下。这个女老师厉害吧？谁知临淄王李隆基发动政变，彻底地覆周复唐。李隆基就是唐玄宗，就是后来撬娶儿媳妇杨玉环做专宠贵妃的扒灰头，就是把大唐帝国推向盛世，又差点把江山卖给安、史叛臣的唐明皇。上官婉儿作为武皇和韦后的鹰犬被李隆逮捕诛杀，年仅四十六岁。正是才情横溢，风姿绰约的年龄。
上官婉儿的诗多为应制之作，不论谁来点题，她均能立马酬唱。原有集，已失传。“何须远访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成为备受今人推崇的一副极品挽联。用现代汉语来表述，上官婉儿是犯了政治路线错误而断送了卿卿性命的。可惜了这位杰出的才女，最终成为封建宫廷内讧的冤魂。今天的中国文库，仅存上官婉儿的诗三十余首。
时人钦佩她、惋惜她，那个诛杀了上官婉儿的唐玄宗李隆基也悔之无及。开元初，指令写过《钱本草》的燕国公张说作序，收集上官婉儿生前的诗文遗著，编辑成二十卷典籍以示悼念，可惜文本失传。张说高度评价了上官婉儿的历史贡献（选摘）：“才华绝代，摇笔云飞。内峻图书之府，外僻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放在今天，这是那些口口声声声称“为人民服务”的人民公仆也难以做好的工作，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上官婉儿，却做得非常出色。张说还颂扬了上官婉儿的文品和人品：“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后人羡慕她、怀念她，柳宗元刘禹锡的好友吕温，在《上官昭容楼歌》中赞叹道：“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夫人。”充分表达了对上官婉儿的思慕与怀念之情。她的诗风缠绵悱恻，独树一帜，人称“上官体”。诗中不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等佳句。
从上官婉儿的不幸遭遇和唐明皇对上官婉儿的两种态度看，我有一条推论：封建统治者对于有才华又有思想的才俊，惯于使用“先从肉体上消灭之，接着平反昭雪之”的卑鄙伎俩，引得历代反动统治者纷纷效仿。
二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
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王韫秀：《同夫游秦》
王韫秀是唐代宗的宰相元载（？——777）之妻，生卒年月不详，据考容貌不赖，今天我们也无法弄清她是哪里人。其父王忠嗣曾在开元年间职任河西节度使，那可是势力很大的官，相当于今天集人财物大权于一身的地方军政首长。据《全唐诗》记载，王韫秀嫁给元载时，夫君家道十分清贫，贫困生活过了好多年，她也不怎么会料理家务，夫家也看不起她。这样苦度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在没有任何出路的情况下，她就央求丈夫带着出门，到秦地长安一带一边打工，一边陪伴夫君读书求举。后来，元载终于做了官，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贵盛无比.但元载为政贪横，官声很不好。王韫秀苦尽甘来，由贱而贵，也变得性情乖张，脾气凶戾，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真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元载获罪被皇家正法，王韫秀也被同时赐死。女因夫达而显贵，亦因夫罪而陪杀场。我在这首诗旁边批注了一句：“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根深。”现在搞不清是我初阅时的感慨，还是抄袭他人的吟咏了。
王韫秀的诗文写得很好，文笔没得挑剔，只是情感上出了问题。前诗《同夫游秦》的大意是：大路扫清了饥寒的迹象，我们再也不必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重新过那种清贫的日子了，老天爷啊你终于睁开了眼睛，可怜我们有志气的读书人。夫君你不要伤心落泪，不必忍受离别之苦，我随你一块儿到长安去，陪伴你读诗书、求功名。再看她在夫君当上宰相后写的两首诗，一首是寄给表妹的诗，另一首是劝诫夫君闭门谢客的诗。均为得意洋洋的表白：
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
笄年解笑鸣机妇，耻风苏秦富贵时。
——王韫秀：《夫入相寄姨妹》
楚竹燕歌动画梁，更阑重换舞衣裳。
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荣不久长。
——王韫秀：《喻夫阻客》
诗中流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小家子气十足。卖弄了自己的阔绰气、风骚气、贵族生活的豪华气，夫妇俩沉醉在眼前的浮华中，不愿再回忆昔日种田织布的苦难岁月。想努力与穷酸气保持距离。诗是好诗，却不大气。难怪她最终逃不过一劫，被赐死了呢。
王蕴秀的悲剧在于忘本，富贵之后本来可以做一个贤妻良母兼业余诗人，过着悠闲自在的高干夫人的生涯而终其一生。但由于缺乏良好的教养，终于损阴德者，折阳寿。
【李季兰】
三
相看指杨柳，别恨转依依。
万里江西水，孤舟何处归。
湓城潮不到，夏口信应稀。
唯有衡阳雁，年年来去飞。
——李季兰：《送韩揆之江西》
李季兰（？——784），即李冶，乌程（今浙江吴兴）人。这个女人很了不起，天赋极高，姿容俊美，生来不受封建礼法约束，追求思想上行动上的充分自由。据说五、六岁时，父亲抱着她在庭院漫步，她看见蔷薇柔软的枝藤附着在支架上，好象柔情少女对意中人做出小鸟依人状，就即兴吟诵出一句诗：“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气得父亲骂道：“小女子长大很可能行为有失检点。”长大成人后，果然爱往男人堆里泡，既与当时的著名诗人刘长卿、陆羽（鸿渐）、释皎然等过从甚密，又与文士或政客朱放、韩揆、阎伯钧、萧叔子等情意相投。可以说她是中唐文学圈子和政界的交际花。李冶又善弹琴，曾一度被唐玄宗召入宫中，究竟是当了嫔妃、乐师还是歌妓，不得而知。不过，其间倒写了一些宫体诗。读她的诗，多少能感到水性杨花的味道。如《从萧叔子听琴》：“三峡迢迢几千里，一时流入幽闺里。”听琴听得心中荡起闺阁涟漪。真真一个性情中人！
由于她行为浪漫，个性开放，思想清雅，女节又很出格，不入时俗，因而愤世嫉俗。加上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内心始终苦闷，所以就挥笔洒脱，敢于大胆表露一个女性的内心隐秘世界，她的诗多为酬谢唱遣怀之作。从《湖上病中喜闻鸿渐至》：“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几句，可以看出她的诗，对后世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婉约词风有着深度的影响。
李季兰的诗，不同于一般女流之辈，在中唐时期享有“女冠诗人”的盛名，刘长卿对季兰的诗大为赞赏，称她为“女中诗豪”。季兰的诗也不乏千古传唱的名句。如《寄朱放》：“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相思怨》：“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感兴》：“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送阎二十六赴剡县》：“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蔷薇花》：“当空巧结玲珑帐，著地能铺锦绣裀”；《柳》：“东风又染一年绿，楚客更伤千里春”等等。后人辑录过《薛涛李冶诗集》二卷，文本已经失传，《全唐诗》尚存季兰诗十余首。
她看不惯“三从四德”的对女性生活的羁绊，更不习惯宫闱之间的尔虞我诈，又一度出家当了女道士。遁入空门仍不安分守己，迟暮之年又上诗给叛将朱泚，被追查出来，唐德宗诏令将李冶就地处死。如此说来，我还得在李季兰的女诗人、女道士等荣誉称号之后，加上一个桂冠：女政治犯。李冶一生的事迹，也算是轰轰烈烈而又戚戚惨惨的，而且比较英勇。
我总结的教训是：一个女人（男人也不例外），想去干预政治没有啥，如果政治反过来干预你一下，够受，下场可就很悲惨了，往往要命。再说鸡蛋能碰得破碡柱么？道理一样。
四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鱼玄机：《冬夜寄温飞卿》
鱼玄机（约844——871），即鱼幼微，鱼蕙兰，长安（今陕西西安郊区）人。喜读书，敏才思，是晚唐最著名女诗人。有人形容她“生长良家颜如玉”，足见其美貌无比。因犯故意杀人罪，被京兆尹（相当于长安市长兼法院院长）温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生只活了27岁，正是风仪亭亭，英姿飒爽、闭月羞花的年龄，却难逃红颜薄命的劫数，可惜不可惜！分析原因，可能是婚姻不幸导致心理变态。鱼玄机十五岁嫁给补阙李亿为妾，一个美少女却甘愿做已婚男人的偏房，但她对这桩婚姻十分满意，与李亿爱情笃深，引起正房夫人妒嫉，不能容忍她，家门口舌不断。李亿惧内，为了不让后院起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鱼玄机送到长安的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一个对爱情如火如荼、青春荡漾的女子无辜被夫君休弃，对夫君心生怨恨，推及其他男人女人，日积月累，性格扭曲。再说年纪青青的她，岂甘忍受寂寞，做到清心寡欲？于是就破罐破摔，开始纵怀，放肆地结交男人。据《三水小牍》载，一天玄机外出，傍晚归来，聪明艳丽的侍女绿翘告诉她：“今天有客来访，见炼师不在，所以策马而去。”玄机一听那人是自己的男友陈韪，便怀疑绿翘与其私通，不由火冒三丈，再三质问侍女与那人有无私情，绿翘口紧绝不承认。玄机便动刑拷问，将绿翘衣衫扒光，绑于树下鞭笞，绿翘被打得气息奄奄，仍怨怒地控诉女主人的狠毒，直到被活活打死。玄机仓惶将绿翘尸体掩埋于道观后园中。过了几天，有人到后园解溲，闻见腥臭，仔细查看，一堆新土之上有血迹和苍蝇麋集，寻着蛛丝马迹，遂起疑心。这人将此事告诉一个在府衙当差的朋友，那个差役曾多次去道观里，打过玄机的坏主意，既想吃她的豆腐，又欲敲她的竹杠，鱼玄机都不予理会，差役对其怀恨在心，闻讯欣喜若狂，岂能放过挟私报复的机会？他立马招集衙役，拥入后园，掘土见尸，便将鱼玄机抓捕，押解京兆府，府尹升堂诘责，玄机一一招供，遂宣判斩首。当时一班朝士出面说情，终未能挽救其性命。
当然也有人对此记载据实辨衍，颇有质疑。认为前说不准确，鱼玄机杖毙女僮是一桩冤案。原因是鱼玄机的“纵怀”是选择对象的，对有些人她愿意纵怀，对有些人她绝不纵怀。不愿意纵怀就会得罪了一些人。绿翘之死，就是那些没有沾上纵怀边边的坏人蓄意栽赃，存心陷害的结果。况且京兆尹温璋是一个手段狠毒的酷吏，杀人不眨眼。鱼玄机是一介弱女子，怎能经得起温璋的严刑逼供？所以是屈打成招。绿翘是被别人害死，反过来嫁祸于鱼玄机的。
历史上对鱼玄机一案存在两种版本的说法。我也纠缠不清。不过，我但愿后说为真，因为前说太残忍了！我不相信美丽的女诗人鱼玄机，会做出这等不人道的事来！但是我必须正视现实，倾向于前说的人远远多于后者。不管怎样，鱼玄机怨死也好，罪有应得也罢，反正她27岁就被处决了，人头落地是不争的事实。
果如前说，那么鱼玄机的历史角色可就多样化了：既是晚唐杰出的女诗人、女道士，同时又是一个变态的女杀人犯。
鱼玄机生前诗友如云，经常与著名诗人温庭筠（即温飞）等以诗相赠达。该女才情盖世，《全唐诗》专门编辑其诗一卷。她的诗，风格多样，有酬唱，有谴怀，有壮景。信手拈来，自由吟咏，即情即景，如泣如诉，但以表达怨妇的爱情最为见长，尤其是对夫君李亿的一往情深。如《寄李亿员外》：“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表达了对李亿由爱生恨，怨心日重。
池塘大了什么鱼儿都有，唐代女诗人群体也是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有的是女道士，有的身份是妓女、有的是宦家夫人，有的是后宫佳丽，有的是良家妇女，大多数生平事迹不详、无考，有的连姓名都没有，只用“***妻”或者“***妹”一笔带过。她们没有正当职业，闲居闺阁，为男人附着。这是令人十分遗憾的事情。
除上述几位而外，唐代还有死得不明不白的江采苹、刘采春，还有被迫自缢于乱军阵前的杨玉环等等。总之她们之中有人确实被处死了，死的方式不一样。仅赐死就有几种：令其服毒，令其自缢，令其自刎。而处决方式更多，一是斩首（人头落地），二是绞刑（上吊勒死），三是杖刑（乱棍打死），四是临迟（千刀万剐）。我读诗时，经常想象她们临刑前，会不会象当代某些时期一样，朗朗乾坤下，背插生死牌，先押上刑车，拉出去游街示众，被观众挥拳高喊“打倒***！”“打死***！”，浩浩荡荡展示一番，然后从容赴死。我觉得处决女人总是有些残忍哦，于心何忍？母系氏族社会结束以后，女人一直是人类的弱者。所谓女强人，都是硬撑门面而已，能有几个？
女人一逞强，就变成红蜘蛛，人类温柔的杀手，最后自己也血溅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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