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文/ 大圣
领导只说让出趟差，到了单位才知道，是让他带队出使匈奴。
这是中郎将苏武第一次以大汉使节身份出国访问。
此次出访与以往不同，汉匈关系正处于历史最好时期，访问团不但将护送之前被扣押的匈奴使节返回故乡，同时，为了表达我们的友好和诚意，还将带去大量钱财，作为礼物赠送给单于。
总之，这是一次旨在增进双方友谊的和平之旅，也是一次充满异域风情的观光之旅。
临行前，儿子苏元拉着苏武的胳膊说：“爸爸爸爸，听同学们说，匈奴的烤全羊和风干牛肉特别好吃，记得给我捎点儿啊。”
母亲说：“当地的羊毛毯不错，隔壁老王家有一块，盖着可暖和了，别忘了给你妈也带一块回来。”
夫人说：“出门在外，少喝酒多吃菜，饭后人家要是安排啥娱乐活动，你自己掂量着点儿，听说当地民风彪悍，夫君千万保重身体啊。”
苏武说：“害，我是去工作的，又不是去旅游，你们放心吧。”
汉武帝天汉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00年，以苏武为团长，张胜为副团长的赴匈奴友好访问团一行百余人，带着当朝天子的殷切嘱托，带着汉朝人民的深情厚谊，从长安出发，浩浩荡荡，一路北上。
汉武帝率文武百官亲自到城门口送行，苏武十分感动，当场表示：“请领导放心，苏武此去，长则半年，短则仨月，一定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任务。”将饯行酒一饮而尽，上马酒驾而去。
马铃叮咚，征尘滚滚，那一刻，没有人想到，这一去，就是十九年。
为什么选择苏武出使匈奴？
因为苏武虽然不是外交人员，但却是值得信赖的官二代，根红苗正，对朝廷无限忠诚。
苏武的父亲苏建曾任汉朝游击将军，早年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因战功卓著被封为平陵侯，在军中德高望重。
苏武兄弟三人凭借父亲的关系，均被封为中郎将。
当然，这个不属于以权谋私，人家走的是正规途径。
西汉时期没有科举考试，干部选拔任用一是察举制，自下而上，以地方推荐为主；其次是征辟制，自上而下，朝廷征召聘用社会贤达。
除此之外，做官还有一个途径：任子制，也就是从现任官员的子女中选拔干部，父亲有功，儿子可以“门荫”任职，变相世袭，以此确保干部基因纯正，权利始终掌握在我们自己人手中。
苏武就是通过任子制走上领导岗位，并被汉武帝委派出使匈奴的。
当时汉朝与匈奴的关系到底咋样？
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一个是占据中原的统一王朝，一个是称霸北方的游牧民族，双方动不动就干仗，北部边疆几无宁日。
汉朝初年，国力孱弱，对匈奴的战争一直负多胜少，“白登之围”，连皇帝都差点让人家给抓走。
弱国无外交，从高祖刘邦开始，汉朝便忍辱负重，实行“和亲”外交政策，陆陆续续给匈奴送去了十几个假公主，以美女换和平，为国内发展争取宝贵时间。
经过近百年的韬光养晦和“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到了汉武帝时期，汉朝经济基础和军事力量获得显著提高，已可与匈奴抗衡，特别是卫青、霍去病在战场上的连续三次大捷，使汉匈关系发生了根本改变。
恰逢匈奴新单于即位，为缓解与汉朝的紧张关系，单于主动示好，对外宣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朝皇帝那是我的老丈人，大家都是亲戚，打什么打。单方面宣布停火，并将之前扣留的汉朝使节尽数送还。
汉武帝喜出望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即决定，派遣使团访问匈奴，一方面护送之前被扣押的匈奴使节回国，一方面赠送大量钱物，答谢单于，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任务。
也就是说，虽然路途遥远，但这是一趟相对轻松，相对简单的美差，谁也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经过长途跋涉，苏武和张胜率领的友好访问团终于抵达匈奴单于所在地。
令汉朝使团略感失望的是，匈奴方面表现非常冷淡，《汉书》中描述当时的场景：“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并没有预想中的红地毯鸣礼炮群众夹道欢迎小朋友献花啥的，甚至在收到礼物后，作为汉朝女婿，单于的态度依旧十分傲慢。
历史的教训值得铭记，不论什么时候，金钱买不来真正的尊重和友谊。
苏武虽然有些生气，但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一向宽容大度，不跟这些蛮夷一般见识，程序走完之后，访问团在匈奴休息了几天，大家四处参观游览，领略异域风情，采购了些当地土特产旅游纪念品啥的，便准备启程回国。
然而，就在这时，匈奴内部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有个叫虞常的汉朝叛将在匈奴为官，意图谋反，准备绑架单于的母亲。
因为虞常在汉朝时与访问团副团长张胜私交甚好，行动前，虞常偷偷找张胜密谋，希望事成之后，能得到汉朝方面的支持和赏赐。
这是事关两国关系的大事，身为副职，张胜应该立刻向上级报告，但是，因为贪功心切，张胜并没有向苏武汇报，私下便答应了虞常，还资助了一部分活动经费。
结果，事情败露，虞常等人的阴谋没有得逞，政变被单于一举粉碎，虞常被抓。
张胜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找苏武说明情况。
苏武一听，气坏了：“不干预别国内政是我朝的基本原则，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请示不汇报，擅作主张参与谋反，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还讲不讲政治规矩？万一我们被供出来，受到牵连，个人荣辱事小，国家形象受损事大。”
为了维护汉朝尊严，苏武当时就想自杀，张胜等人苦苦相劝：“不至于不至于，万一虞常没有招供呢。”
根据墨菲定律：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会发生。不出苏武所料，虞常在强大的政策攻心下，如实交代了汉朝使节曾参与密谋的经过。
单于得知后，勃然大怒：“表面友好访问，实则暗藏祸心，这些人分明就是汉朝派来的间谍，来人！把汉朝使节全部给我抓起来！”
单于派人将汉朝使团下榻的国宾馆团团围住，并派一个名叫卫律的汉朝降将进去，要苏武束手就擒，接受审讯。
苏武大义凛然：“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拔出佩刀，毫不犹豫，当场剖腹自杀，一时血流如注。
卫律大惊失色，赶忙抱住苏武，喊人急救。
所幸，在蒙古大夫的及时抢救下，苏武昏迷了几天之后，总算保住了性命。
单于闻讯，对苏武视死如归的民族气节十分敬佩，安排专人精心治疗照料，并指示，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苏武生命安全。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苏武的伤势逐渐好转，单于派卫律前来劝说招降：“张胜参与谋反，按律当斩，副职有罪，正职负连带责任，也应一同问斩。不过，单于说了，只要你答应投降，不但可免罪，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苏武丝毫不为所动，反问卫律：“张胜人在何处？”
卫律回答：“已归顺匈奴，被免于处罚，单于另有任用。”
苏武听罢，恨恨地说：“这个叛徒！”
卫律不以为然，以自己为例，劝说苏武：“识时务者为俊杰，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
意思是，我从前也是汉将，归降匈奴后，你看，权利、地位、财富、女人全有了，你要是投降，也会像我一样风光。否则，白白死在荒野之中，又有谁知道呢？
苏武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厉声呵斥卫律：“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你这个可耻的叛徒，我不想再见到你。
苏武越说越气：“还想杀我？我警告你们，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明确告诉卫律，我是大汉使者，你们不能杀我，因为我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当年南越国杀汉朝使者，最后国家被灭，成了汉朝的九个郡；宛王曾杀汉使，国破家亡，人头被悬在北门示众；朝鲜杀汉使，顷刻遭灭国之灾。你们杀我就等于向汉朝宣战，早晚也是一样的下场，匈奴的覆灭就从我开始吧。
这段话说得比较狠，霸气十足，卫律如实汇报给单于之后，单于虽然很生气，但还真不敢杀苏武，又不甘心就这样释放，便将其无限期扣押了下来。
据《汉书》记载，苏武起初被囚禁在地窖里，“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
就是说，不给吃的喝的，苏武渴饮雪，饥吞毡，坚持数日不死，匈奴以为苏武是个神人，于是决定，将他流放到北海无人区放牧，并郑重承诺：什么时候这群羊生了小羊羔，什么时候放苏武归汉。
北海，也就是现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南部的贝加尔湖，亚欧大陆最大的淡水湖，世界自然遗产，伊尔库斯克著名旅游景区，被誉为“西伯利亚明珠”。李健老师说：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撒满了湖面。
听起来似乎是个很美很有诗意的地方，但在汉朝时期，那却是一个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汉书》中说：“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缺吃少穿，生活极度艰苦，每天靠挖掘野鼠洞里储藏的果实度日。
吃羊？绝对不行，羊是匈奴方面分配给苏武牧养的，都是有数的，怎么能随便吃？而且，苏武还指望把羊养大了生小羊羔呢。
贝加尔湖畔，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那段日子里，苏武每天持汉节放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心扑在畜牧工作上，眼看着自己一天天消瘦下去，绵羊一天天肥壮起来。
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任何一只羊怀孕生崽。
后来苏武才发现，匈奴分给自己的这一大群羊，全特么是公的。
苍天啊，大地啊，是哪个混蛋出的这个主意啊？这不就是无期徒刑吗？苏武悲愤交加，当晚就宰杀了一头羊，狠狠吃了几天烤肉。
在这期间，单于一直没有放弃策反苏武，又派汉朝降将李陵前来探望，李陵摆下酒宴，游说苏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听说你母亲已经去世，老婆也改嫁了，儿子无人照料，你还在苦苦坚持什么？听我一句劝吧，不然你早晚会死在这儿的。”
苏武放下酒杯，慨然道：“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我当自己早就死了，如果一定要让我投降，今天这酒咱也别喝了，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李陵闻言，喟然长叹：“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真是个义士，跟你相比，我和卫律实在是罪不可恕。
苏武坚守气节，宁死不屈，李陵羞愧而去，向单于复命，单于只得作罢，任由苏武继续在北海牧羊，这一晃就是十九年。
公元前87年，汉武帝驾崩，汉昭帝即位。汉匈两国关系依旧，打打停停，时好时坏。
又过了几年，汉朝与匈奴再度和好，汉朝派出使者，要求匈奴放还被扣押的苏武等人，匈奴方面谎称，苏武早已不在人世。
汉使不信，通过内应打探到苏武的下落后，对单于说：“汉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著帛书，上面说苏武在北海。”
有鸿雁传书为证，单于无奈，只好承认苏武确实还活着，答应马上送还汉朝。
公元前81年，汉昭帝始元六年春，已经59岁的苏武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九年的长安。
当初百余人的庞大使团，死的死，降的降，最后跟随苏武返回的，只剩下了九个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经过这些年的磨难，苏武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汉书》中说：“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同事们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旧人相见，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汉昭帝得知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矢志不渝，不忘初心，一心向汉的光辉事迹后，十分感动，当即加封苏武为典属国下大夫，也就是外交部部长，俸禄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官田二顷，住宅一处。
与此同时，汉昭帝还作出重要批示，在全国上下掀起向苏武大夫学习的热潮，苏武本人先后荣获始元“爱国标兵”、“民族英雄”、“感动汉朝十大人物”等荣誉称号，苏武的先进事迹，一时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唐代李白作诗称赞：
一分付出，一分收获。苏武坚守信念，不辱使命，功成名就，成为一代楷模，这是一个圆满的大结局，按理说，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后面又发生了一些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好多人出事都是因为子女，熊孩子专业坑爹，就在苏武回国后的第二年，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谋反，苏武之子苏元参与其中，事发后被处以极刑。
谋反是株灭九族的重罪，而且苏武与反贼上官桀、桑弘羊平时关系密切，其子又参于谋反，依照刑律，苏武也要受到株连。
但是，苏武是当今天子刚刚树立的英雄模范，爱国标兵，前几天还在大会堂给大家作报告，转眼就指控人家阴谋颠覆政府，怎么跟全国人民交待？说不过去啊。
可这事儿又不能不处理，权衡再三，朝廷做了个折中的决定，以功补过，免于追究苏武刑事责任，撤销其朝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公职，回家反省。
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红极一时的民族英雄苏武，在花甲之年，不但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还丢了工作，沦为一介平民。
人生无常，命运多舛，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早些年被副职坑，北海牧羊十九载，中年丧妻；如今又被儿子坑，荣华富贵转头空，老年丧子。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苏武枯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怎么也想不通。
公元前74年，昭帝驾崩，宣帝即位，感念昔日苏武之功，再次启用苏武，为他落实政策，加封右曹典属国，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幸福来得太突然，苏武感谢皇恩浩荡，但同时也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恐难以胜任工作。
宣帝十分宽厚，特许苏武不必坐班打卡，平时以顾问和研究工作为主，具体事务交给年轻人去干，只每月初一、十五入朝即可。
苏武感激涕零，谢恩而去，走的时候，步履蹒跚，颇有几分凄凉。
望着老人孤独的背影，汉宣帝问左右：“苏武还有子嗣吗？”
有大臣迟疑了一下回答：“听说苏武在匈奴期间，结识了当地一个牧羊女，二人经常在一起交流畜牧养殖技术，天长日久，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叫苏通国，现在仍流落于北海。”
宣帝一听，马上安排外交部照会匈奴驻汉大使馆，帮助寻找苏武儿子的下落，务必将其带回汉朝。
在汉匈两国的通力配合下，不久，苏通国被汉使带回长安，与苏武父子相见，苏通国后来被宣帝封为中郎将，陪伴苏武度过了晚年最后的时光。
公元前60年，苏武病逝，享年80岁，死后葬于咸阳城西武功镇龙门村。几年后，苏武的画像和牌位被供奉在了长安麒麟阁，成为西汉“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永载史册，名垂千古。
后世有《苏武牧羊》词赞曰：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时听笳声，入声痛心酸。
转眼北风吹，群雁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教匈奴心惊胆碎，拱服汉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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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小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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