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着墨，共你一世人间烟火

吴韵汐/文

他倾尽一生笔墨，为世人勾勒了一场场唯美梦幻的爱情。一部《聊斋志异》，将他的名字传成永恒，然而很少有人看到在万丈荣光的背后，有一个女子默默地站在他身旁，甘守贫贱与寂寞，将三千韶华都付与莽莽红尘。

顺治十二年，民间谣传皇宫要在老百姓之间挑选宫女，有人担心自己的女儿被选入宫，便将女儿送到别处寄养。谣言虽假，却成全了一段佳话。那一年刘家女儿刚刚13岁，正值豆蔻嘉年华，为了避免女儿被选入宫，刘家将她藏到了蒲家。

蒲家有一个16岁的少年，名松龄，字留仙。刘氏的到来，为他打开了爱情的天窗，许多年华都被染上的绚丽的色彩。两家人也有结亲之意，便为他们订下了这一生的姻缘。

避过风头后，刘家将女儿接了回去。从此是漫长的离别，两年，却如同两个世纪的煎熬。顺治十四年，蒲松龄与刘氏喜结连理。两年的时光，刘氏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为蒲松龄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爱情灵感，有红袖添香，他的文章愈发突飞猛进。

结婚的第二年，蒲松龄参加了县府的考试，县、府、道试均夺冠，得中秀才。蒲家举家欢庆，以为蒲松龄日后必定登科入仕，宏图大展。然而，刘氏对丈夫的仕途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在她看来，只要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福。

康熙元年，他们迎来了生命里第一个小天使——蒲箬。莫大的幸福，如同三月春花无边绽放，这是血脉的延续，也是爱情的结晶。

刘氏对公婆非常孝敬，晨昏定省从不失礼，所以深得公婆喜爱。然而，这也招致了妯娌们的嫉妒。她们不仅互相排挤，还经常和公婆吵闹不休。家里被闹得鸡飞狗跳，蒲松龄的父亲万般无奈，只好为四个儿子分家。

然而，家产中好的东西都被强势的妯娌们挑走了，蒲松龄和妻子只分到了几件破烂不堪的农具及田二十亩、荞麦五斗、粟米三斗。在住房上更是不公，三个兄弟分到的是一应俱全的美宅，只剩下一栋农场的三间老房子，那里远离村落，从房顶到庭院生满杂草，蓬蒿齐腰。

寒窑虽破，却能避风雨，夫妻俩带着年幼的蒲箬搬进了这栋破败的房子，从此，这就是他们以后数十年的家园。他们铲掉了庭院里的荒草，又雇人修了院墙。没有门，他们和堂兄借了两块木板，权当做大门。

自从中了秀才以后，蒲松龄一直梦想着能够中得举人，然而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赋予了他过人的才华却又让他屡试不中。为了生计，他只好教教书、为人代笔写文章。一年下来，他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而刘氏勇敢地承担起了所有的家事，又要供养孩儿，又要在田里劳作，又要打理家务。她任劳任怨，一个人解决了丈夫的所有后顾之忧。

漫漫长夜是最煎熬的，因为老屋远在村外，夜半时常有野狼偷袭。刘氏不敢入睡，只好守着如豆孤灯纺线，直到天亮才敢放松紧绷的神经。无论多么劳累，她从不肯耽误孩子的学业，清晨时便要为蒲箬打理好一切，让他安心去读书。

她也会思念，只是从来都不说。她不想打扰他，不想让丈夫为自己牵挂。蒲松龄笔下有有许许多多媚态横生的姑娘，她们或大胆或张扬，而这些却不是刘氏的性格。她的爱沉默如水，从不惊天动地，总是无声地滋润着他，守候着他。

然而妻子越是如此，蒲松龄越是为之心痛，也为自己惭愧。漂泊在外，他将无限思念都遣入诗海，一字一句地念着心爱人的名字，念着她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因为有这份相思煎熬，他才写得出《聊斋志异》里那些缱绻的爱情。他写着别人的故事，却处处都有自己的感情。

无论身在何方，无论离家多远，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角落，有一个深情女子永远不知疲倦地为他守候着。

蒲松龄常常一离家便长达数月之久，家对他来说，仿佛成了驿站。夫妻俩最期待的便是节日，只有在佳节来临时，蒲松龄才会回到家里。有一年重阳节，穷困潦倒的他回到家里，看着熟悉的人，熟悉的一景一物，竟忽然有一种陌生感，不禁叹息“家门暂到浑如客”。

岁月不饶人，多年的操劳，让刘氏鬓染霜华。妻子为他的回家欣喜不已，赶紧将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拿出来做给丈夫吃。有几次家中有客人来，她买了一些鱼肉，客人走后还剩了一些，她不舍得吃，便一直留着等丈夫回来。结果等到蒲松龄回来的时候，鱼肉已经坏掉了。

她忙着淘米煮饭，不经意间，蒲松龄看到了将空的米缸，而妻子却毫不吝惜地舀了很多米。他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平时是怎样省吃俭用的，一股酸楚从他心底涌上来，那一刻几乎落泪。

她为他准备了酒——同样是这个家的奢侈品。微醺时，他手把黄花，打算为妻子插在发鬓上。妻子却娇羞躲开，觉得那样鲜艳的花朵不属于她苍老的容颜。想着自己半生潦倒，不仅没能让妻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反而还让她日夜操劳，蒲松龄不禁惭愧不已。他只能在诗中排遣满心的难过：犹恐黄花笑人老，醉中不敢插盈头。

多年雨雪风霜，将他们的老屋摧残得破烂不堪。康熙二十七年的端午节，他们的新房终于建成了，蒲松龄非常高兴，为新房取名“绿屏斋”。虽然他们依然一贫如洗，但是刘氏的一双巧手总能为他们安排好衣食，一家人不至于挨冻受饿。蒲松龄对妻子又爱又敬，在诗中赞叹她说“无米炊凭老妇贤”。

蒲松龄五十多岁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弃考取功名。妻子劝他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命中注定你应该通达显贵，那么今天你已经做宰相了。山林中自有让人快乐的地方，又何必以官居高位为快乐呢？”

蒲松龄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当他看到比他小的晚辈们都轻而易举地考中了，他依然会蠢蠢欲动。他希望能通过考取功名来改善家里的境况，给妻子一个美好的生活，但是妻子似乎并不在乎。他还曾假装有好兆头预示着自己会高中，以此来试探妻子的态度，但是妻子毫无反应。蒲松龄有些奇怪，笑着问妻子道：“你难道不想做官夫人吗？”

刘氏淡然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但懂得知足。现在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儿还考上了秀才，也能继承蒲家的书香门第了，我们不愁吃穿，不至于挨饿受冻，老天待我已经不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妻子的一番话，让蒲松龄释怀了许多，从此对功名也渐渐淡漠了。

年轻时，刘氏经常彻夜纺线，结果落下了胳膊疼的毛病，人至暮年，病痛愈发严重，每每犯病，便痛得头晕目眩。病痛虽在妻子身上，而蒲松龄的心却痛如刀割。很多次，他在自己的诗中写到了疾病缠身的妻子，写到了对她的无限爱怜与担忧。

康熙三十年的端午节，蒲松龄回到阔别数月的家。一进家门，就看到卧病在床的妻子，万种难过，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翻卷。一时着急，结果把他自己也急病了，夫妻俩双双抱病。因为怕影响学生们的学业，在家小住了十多天的蒲松龄带着病再度离开了家。然而，他的心却留在了家里，留在了妻子身上。他时刻担心着妻子的病情，甚至终宵辗转，彻夜难眠。

从此妻子的病成了蒲松龄永远放不下的牵挂。康熙四十一年，他与妻子已经结婚整整46年，漂泊在外的他忽然得到消息：妻子的病又加重了，他的心不禁猛地一沉，一连很多天拼命打探着妻子的消息，直到得知妻子病情好转，他才终于放下心来。他为妻子的贤德而骄傲，更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万般情愫，只能以笔墨相承：两小几何时，素发各垂领。四十六年中，涉历遍愁境。……

在蒲松龄为妻子写下的诸多诗文里，有一首《语内》最为动人：

少岁嫁衣无纨绔，暮年挑菜供盘飧。

未能富贵身先老，惭愧不曾报汝恩。

写下这首诗时，蒲松龄已经是一位69岁的老人。这穷困潦倒的一生，她心甘情愿地守着他，爱着他，将满头青丝都熬成了斑驳白发。他倾尽一生的精力完成了一部旷世奇书《聊斋志异》，而在这份百年荣耀的背后，是她的默默支持与温情守候。

蒲松龄晚年时牙齿脱落，吃不了太硬的东西。虽然儿子儿媳都很孝顺，但是刘氏依然不放心，总是要亲自给丈夫准备便于咀嚼的食物。老夫妻俩恩爱甜蜜，简直羡煞旁人。

他们曾一起挑选棺材，两个人看中了一口柏木棺材，蒲松龄立即将其买下了，并随口和妻子说：“我们两人谁先去世，谁就先用这口棺材。”妻子闻言笑说：“这必然是为我准备的，但不知何时能用上？”他不禁心头一酸，他简直不敢想象，若妻子先离开自己，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而这一天终究是来了。康熙五十二年的中秋节，刘氏忽然病倒了，这一病，便再也没有好起来，一个多月后，就去世了。蒲松龄万分悲痛，泪水浸透了他的诗稿，字字句句都令人心扉痛彻：相别明知无几日，此时分手最难堪。

他知道，自己也将在不久后追随妻子而去，只是此时分别，依然让他痛断肝肠。两年后，蒲松龄忽然梦见妻子前来，还对着自己笑了笑。撒然觉来，竟是南柯一场。这个梦让蒲松龄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终于要见到日思夜念的妻子了。没多久，蒲松龄依窗危坐而终。他的子孙将他与刘氏合葬，从此，这对患难夫妻再也不会分开了。

多年以前与她初见，他便爱上了那个娇羞的少女，经过两年的漫长等待，他才终于与她厮守终生。而这一次离别，他又是苦苦等待了两年，才终于与她永远守在一起。

他们的爱没有多么惊天动地，也没有蒲松龄笔下的浪漫唯美，但是柴米油盐之中，却是无尽的朴实与温纯。数十年的时光倏然而过，他们虽然聚少离多，那份深情却从来不曾改变。人世间的夫妻，大抵也都和他们一样，在平凡的岁月里守着平凡的感情，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说出“我爱你”那三个字，却用一生的光阴给了彼此最好的证明。

作者简介：

吴韵汐，畅销书作家，新东方语文教师，行走于阡陌红尘里的写书人，著有《海子诗传》《芈月传》《唐代才子诗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