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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悼芙蓉女儿晴雯 娄炳成

  晴雯是《红楼梦》里的一个小人物,她本是赖妈妈家的丫环,因得到了贾母喜爱,就把她要来给了贾宝玉,成了侍奉贾宝玉的四个主要丫环之一。就是这么一个身份地位都很低下的丫头,却让贾宝玉心里放不下,让作者曹雪芹心里放不下,也让那些红学专家和我们广大的读者心里放不下。

  那么,这个晴雯她到底有什么可圈可点的过人之处呢?以至于她在《红楼梦》里的九百多个人物当中,能够“出人头地”,与那些有头有脸的响当当的贾府小姐们“同领风骚”、一比高下?

  无疑,晴雯是大观园中公认的美人,曹雪芹虽然没有正面描述过她的相貌,但从旁人的言语中,给我们的间接印象是,她长着“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曹雪芹把晴雯排在了十二钗又副册之首,超越了袭人的排位,不仅说明了晴雯这个人物的重要,说明了她对于贾宝玉的重要,也说明了曹雪芹对她的格外看重。虽然,曹雪芹并没有将晴雯描写成一个完美的女子,但他笔下的晴雯,却是一个有血有肉,极具个性,美好与缺憾并存的艺术形象极为丰满的人物。

  而恰恰又是她的美貌和个性,遭到了贾府能够主宰丫头们的命运的太太的嫉恨,乃至于将她扫地出门,使她在绝望与冤枉之中,失去了宝贵的花季生命。

  曹雪芹在又副册里,写给晴雯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从中我们可以读到曹雪芹对晴雯的爱怜之情;但更多的是对晴雯的悲悯,对她的命运的悲叹,对她所遭受的不公平、被毁谤的根源的批判和抨击。

  有人评论说,正是因为晴雯依仗着自己的美丽,使她自恃过高,得意忘形,对自己的身份没有正确认识和准确定位,也就是说,她只不过是大观园中一个地位低下的丫环,却虚妄地追求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小姐一般的地位,其命运就必然会如此。笔者不得不说,这是对这个无辜女孩子的“再度伤害”。晴雯没有过错,错就错在她生不逢时,她是那个时代身份低下的女孩子中的“另类”,她的叛逆,她的追求,她的率性,甚至就连她的美丽和灵巧,绝对不会被主宰整个大观园命运的权威者所接纳、认可和容忍。

  晴雯的灵巧也是众所周知的,贾宝玉的那件雀金裘被无意间烧了一个洞,多少能工巧匠都无法织补,她在病中却能从容地补好,做到“天衣无缝”。就连贾母都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甚至于就连百般厌恶她的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色色比人强”。当然,晴雯带着病身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替宝玉补好雀金裘,不仅仅表现出了她的灵巧,还体现了她对宝玉“疼爱”自己的真心回报。

  然而,心灵手巧的她,却不屑于以自己的“风流灵巧”,去博取老爷太太们的欢心和赞许。她有时候表现得很懒惰,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做,而是因为她不愿以一个奴才的身份去做。她只是希望站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以一个人的身份,为自己的心而做,所以,就有了病补雀金裘。但是,她这种单纯的愿望,在大观园里,却无法得到共鸣,孤立无援的她,必然只能走向后来的命运。

  晴雯的性格一直也是人们争论的主题,爱她者称其为天真烂漫,纯洁无瑕;毁她者称其掐尖要强,尖酸刻薄。

  笔者认为,首先必须肯定,晴雯是纯洁的,她并没有象王夫人所说的那样“妖精似的”勾引贾宝玉,也没有象袭人那样奴颜婢膝地去钻营姨娘的地位。言语尖刻确有其事,但又都事出有因。因为她纯洁,所以她痛恨坠儿的盗窃行为;因为她自尊,所以她鄙视袭人之流安于甚至乐于做奴才的本性;因为她天真无邪,所以她厌恶蠢奴悍妇的争权夺利,惟利是图。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导致晴雯被撵出大观园的直接原因,是傻丫头误拾绣春囊,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挑唆下检抄大观园。如果没有发生检抄大观园的事件,王夫人也许就不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那么晴雯或许就可以拖延一段时日,即使最终无法逃脱被撵的命运,也至少不会早早地死去。

  王夫人之所以驱逐晴雯,是因为她认为“好好的宝玉被这蹄子勾引坏了”。为什么她会认为宝玉被勾引坏了呢?很大程度上在于她对宝玉叛逆行为的不解与恐慌。贵公子出身的宝玉,不喜欢读书,不通达事务,不懂人情世故,只喜欢在内帏厮混,围绕着一群丫头们打转转。这在封建卫道者王夫人眼中,无疑是一个反叛者的不可理喻的行为。但是,宝玉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权利地位的倚靠,她无法理解宝玉的反常行为,又没有能力阻止宝玉的反叛举动。病急乱投医的她,就只能从客观上去寻找原因,将责任归咎于宝玉所钟爱的丫环们身上。我们还应该看到的是,晴雯的死,固然是王夫人一手造成的,但贾宝玉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在晴雯无端受污时不出头,却在事后去追悔,很难让人谅解。

  贾母是荣国府中的最高权威,而王夫人却是荣国府里的实际掌权者。恪守封建礼教的王夫人,在绝大多数场合都与贾母的意志保持着一致。然而,在宝二奶奶的选择上,贾母和王夫人之间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贾母有心将自己素来疼爱的外孙女黛玉,作为宝二奶奶的最佳人选;而王夫人则有心让自己的外甥女宝钗,做自己的儿媳妇,以此来巩固增强自己家族在贾府的地位和影响力。

  在封建礼教的虚伪面具下,王夫人既不能违背贾母的意愿,又无法对身为小姐的黛玉进行直接的打击。于是,作为黛玉影子的晴雯,就很自然的成为了王夫人出手打击的对象和目标,使得无辜的晴雯成了这场斗争的牺牲品。

  贾母因素喜晴雯伶俐,“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而将她放在了宝玉房里,意思就是以后让晴雯做宝玉的侍妾。对于这一点,王夫人未必不知。然而,王夫人却因为晴雯“眉眼又有些象林妹妹”而“很看不上这浪样儿”。对于黛玉,王夫人或许还碍于舅母的身份,不便轻举妄动;对于晴雯,则可以毫无顾虑地对其进行残酷迫害。

  王夫人如此声势浩大地驱逐晴雯,正是向贾母隐晦地表明自己远黛近钗的坚定决心。在这场宝二奶奶的争夺战中,黛玉最终为何失利我们起先不得而知,而晴雯的冤死却明显地呈现在了我们眼前,并且暗示了黛玉今后同样的命运。

  俞平伯先生说:作者喜欢像晴雯这样的人,又同情她,这些倾向都是显明的;他却并不曾隐瞒她有什么缺点,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对小丫头们十分利害。周思源先生也说道:晴雯确实在某些地方有林黛玉的作风。最重要的是,她们两个人的性格都非常率真,很真诚,非常纯洁。如果说,袭人像一块半透明的毛玻璃,那么晴雯就是晶莹剔透的水晶,你可以一眼把她看得非常清楚。晴雯在说话方面,也像黛玉那样直来直去,无所顾忌,有时候说话就会比较尖刻,就容易得罪人。所以这个地方都能够看出,晴雯她有非常可爱的一面,她真诚、直率,宁折不弯。晴雯的性格当中最可宝贵的一面,和黛玉非常相像,就是她有一种比较自觉的人格意识和朦胧的平等意识。这一点,在当时的社会具有极大的进步性,因为很多人是自觉地在做奴才,而晴雯不。 

  曹雪芹有意无意地把中国传统文人的骨气,投射到晴雯身上,让我们通过这个艺术人物看到了曹雪芹本人的影子,看到了一个伟大作家真实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追求。在晴雯身上,体现出了一种中国传统文人所具有的非常宝贵的品格,那就是“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文化人格,也就是鲁迅先生说的,这就是“中国的脊梁”的一种突出表现。

  至于宝玉与晴雯的关系,可以说,他俩除了没有肌肤之亲之外,一切可以用来形容恋爱的行为都有。作为丫头的晴雯,可以放肆地撕扇,来自于宝玉对她的宠爱和纵容;须知,就连黛玉、宝钗和湘云这三位小姐,也没有过如此“殊荣”。而晴雯对于宝玉的感情,绝不仅仅是女婢对主子的忠心,她时时处处对宝玉的关心、爱戴和维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超过了袭人。晴雯被赶出贾府之后,宝玉偷偷去看望她,她在弥留之际,脱下小衣,咬掉指甲,送给宝玉,虽然为的是不“枉担了虚名”,但我们不得不说,在她的少女情怀里,在她的潜意识当中,的确有着宝玉的位置。她没有以身相许,但却是更为宝贵的以心相许。而她,竟然与宝玉有缘无份,让这个“多情公子空牵念”。

  贾宝玉写给晴雯的祭文《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全篇诔文以炽烈的情感、生动的比喻、形象的叙述,回想晴雯在世时,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她品质的高贵,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她心地的纯洁,星辰日月难以比喻她智慧的光华,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她容貌的娇美。所以姊妹爱慕她的娴雅,婆奴敬仰她的贤慧。贾宝玉用最美好的语言,热情赞颂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被迫致死的女婢,他以无限惋惜的心情,追忆了自己和这位女婢近五年八个月的生活相处,同时又以无比激愤的语言痛斥、责骂了那些制造悲剧的当权者和那些卑鄙无耻的奴才。

  《芙蓉女儿诔》全篇文采飞扬、感情真挚、寓意深刻。这篇假贾宝玉之手而写的祭文,全面体现了作者曹雪芹的不世文才。作品所代表的诗文创作的成就,置诸中国最优秀的悼祭文学之列也毫不逊色。这篇诔文所表达的那些凝重的思想和真挚的情感,不仅是贾宝玉心里放晴雯不下,让作者曹雪芹心里放晴雯不下,也是让那些红学专家和我们广大的读者心里放晴雯不下的最大的缘由之一。

  关于晴雯的话题,可以归纳很多,但对于晴雯的命运的关注,其制高点是,她之所以在我们的情感世界里有着诉说不完的纠结,源自于我们心灵深处对那些弱小生命的无限爱怜和悲悯的人文情怀,表明了我们祈求被摧毁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能够得以死而复生的善良愿望,成了我们愿意奋不顾身去杜绝此类事情继续发生的宣言和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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