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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老伴儿生日,我想给她唱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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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8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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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即使神仙伴侣也总会有分开的一天,各位有没有想过,当自己也要渡过冥河之际,送自己最后一程的那个人会是谁?

本文的作者是薄世宁老师,他是北医三院危重医学科副主任医师,他有很多这样的故事要讲,于是就写了一本书……

01

「薄医生,你给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她白细胞总数又高了 1000(/μL)多,现在到 9700(/μL)了。」

「是不是感染重了?有没有肺炎?抗生素需要升级吗?是不是护士没有好好吸痰?会不会是尿路感染了?你要不要请个懂感染的专家来给会诊看看?」

「我朋友说往病人鼻子里滴香油能让昏迷的人早点醒,你给她用用好不好?」

我皱着眉头、假装耐心地听他滔滔不绝地把这几句话说完,「老先生,我不是跟您说过无数次了吗,不要盯着某一个具体指标,要从全局看。」我的语气里也有了一丝掩饰不住的不悦,「我是医生还是您是医生?您不要总是指挥我好不好,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再说了,滴香油这种伪科学您也信?」

他听我这么说,脸一沉,扭头走了。

「总之没坏处吧?没坏处为什么不给病人试试?为什么要这么教条?」他边走边愤愤地嘀咕着。

他走到 4 床他老伴儿的病床边,我知道接下来他又要从床下拿出脸盆接水给患者擦身子了。

这几乎是他这半年来的常规动作:每天下午探视时,先找护士问他老伴儿头一天夜里的指标有什么新变化,把这些出现变化的指标统统记在他的小本上,然后再去找医生对治疗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最后再接水给病人擦洗。

半年了,一天没落下,我的耐心早被他磨得消失殆尽。

这位老先生是我从医以来遇到过的最难缠的患者家属……

02

2005 年初,那年,我还很年轻,刚晋升了主治医师,正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有激情的时候。

我有着良好的记忆,熟悉 ICU 领域各种诊疗指南上的每个知识点,我对每个患者的每个监测指标、每条化验结果都牢记于心。

我站在护士站,隔着玻璃窗能看到每个患者监护仪上的数据,监测着他们每小时、每分钟生命体征的细微变化。我踌躇满志,渴望救治生命。

但对这位老先生的老伴儿,我却没抱太大希望。

为什么?

她缺氧太久了。半年前她刚从急诊转来的时候,急诊科的同事也一再说:「太晚了,瞳孔都散大了。」

那天晚上,这位 74 岁的老人在睡觉时突然憋醒了,在推醒老伴儿正要起身拿药的时候,一头栽在地板上,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我们推测那天晚上大概率是因为冠心病、心肌梗死引起了恶性心律失常,最终导致了心脏骤停。

这种情况下的正确做法是马上给患者做心肺复苏,同时拨打急救电话。

而这位老先生呢?他慌了,又掐人中又大喊,「三妹,三妹,你醒醒」。当他看到老伴儿脸色越来越青紫时,又慌里慌张地给在美国的儿子打电话,拨了几遍没打通,又去敲邻居家的门。等邻居帮他拨了急救电话,急救车到了时,时间已过去二十多分钟了。

决定这类深昏迷患者能否醒来最关键的因素只有两个字:时间——从心跳停止到恢复自主心跳的时间。

心脏骤停后,大脑细胞能耐受完全缺血、缺氧的时间通常在 4~6 分钟,超过这个时间,脑细胞将会进入难以逆转的死亡过程。

半年来,除了刚入 ICU 时患者出现过几次心律失常,经过积极的治疗之后,她的生命体征逐步稳定下来。我给她做了气管切开,气管切开后更方便口腔护理,并且通过气管切开管可以更彻底地吸痰,从而降低她肺部感染的风险。

我也给她请过几次神经内科会诊,请更专业的医生评估了她的大脑功能,但很遗憾,她的 GCS 评分始终是最差的 1 T 1,瞳孔散大没有光反射——所有的临床表现都表明这位老人的脑功能受到了严重损害,逆转的希望微乎其微。

03

半年了,患者的老伴儿一天都没落下来探视。最开始,我感动于他的耐心、细致和对患者的爱,每次我给他解释病情也非常细致,我不厌其烦地对他讲述每一个指标的临床意义,为什么会出现变化,我怎么考虑,接下来如何处理,等等。

他每次都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牛皮纸封皮的小本,戴上老花镜,然后把这些指标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患者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他对我的态度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所以,当他那天下午又一次质问我为什么白细胞又升高了,要不要请个「懂感染的专家」来会诊的时候,我的语气很显然也不耐烦了。

「折腾半年了,每次都这么问来问去。」我心想。

「病人一点转机都没有,怎么还是想不开?每次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对比每个指标,拿着各种不靠谱的偏方、秘方和医生争,一点都不讲科学,还大学教授呢。」

我看着他向老伴儿躺着的 4 床走去。4 床就在护士站东边的第一张床,我站在护士站,根本不用看,就能准确地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果然,他和护士打了声招呼,然后弯下身从床下拿出来脸盆,在护士站边上的水管里接了半盆水,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又加了些热水。他把毛巾浸透了拧干,可能是热水加太多了,毛巾有点烫,他不停地用手抖着毛巾,然后左手撩起老伴儿的头发,右手拿着毛巾给她一点一点地蘸着擦。

「你们也要注意水温,她怕冷,末梢循环不好,到冬天脚是凉的。你们多注意啊。」他对护士说。

「放心吧,爷爷。」「您注意点贴着的胶布,对,别把胶布擦湿了。」护士们赶紧回复他,她们不怕他嘱咐做什么事,最怕他盯着问问题。

「我老伴儿心率为啥快了十次?这呼吸机的 PEEP 为啥高了两个?」

「你们给她降温,冰袋夹胳膊下会不会冻伤?」

他随身拿着小本,把每一个指标每天的变化,还有大家的解释统统记下来。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看着都眼晕。有时候不同的护士、不同的值班医生解释不一致的时候,他就会反反复复地追问,还会去护士长那儿投诉。护士们胆小,怕被他抓住把柄,每次他问问题,大家都心惊胆战的。

有人私下说:「就怕这种学究式的家属。」

04

今天,我再回想起这个病例,老先生的模样在我脑海里非常清晰。他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常穿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蓝衬衫,衬衫扎进腰里,他皮肤黑黑的,两边的颧骨上是两片高原红,鼻子上架一副老花镜,一看就是在高原地区长期生活过。他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应该是湖北或湖南的,我分不太清。

除了他的模样,更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最常问我的一句话:「薄医生,你给我说说,我老伴儿什么时候能醒?」

我总是回答他说:「老先生,她缺氧太久,能醒来的机会太小了。」

每次听我这么说,他立刻就把脸拉下来:「我老伴儿以前身体很好的,你不要这么说,你再给请个专家会会诊,我们俩都有退休金,一定要用最贵的好药。」

他虽然对我说希望小不高兴,但过不了几天又会找我问同样的问题:「(我老伴儿)什么时候醒啊,你别放弃,我家有钱。」

他每次给患者擦完了身子,就趴在她耳边跟她说话,嘴巴几乎贴到了她耳朵上。

「三妹,三妹,你醒醒,儿子今天打电话了,最近他回不来。孙子上小学了,就在他们家附近,你放心吧。」

每次他声音太大的时候,护士会冲他做一个嘘的动作。他四处看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立刻把声音压低了下来。

那半年里,老人的儿子来过两次。他个子高高的,戴着眼镜,条纹衬衣扎在牛仔裤里,举手投足都看得出很儒雅。每次见到我,他都说:「一切都听您的。我父亲不懂,您别介意。他在单位也这性格,爱较真、倔,一辈子没求过人,怎么治我们都配合。

「我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大学生,后来经过动员去了外地,老了老了才回来,两人风里雨里也五十年了。」

对于恢复希望渺茫的患者,我遇到的更多的患者家属会随着救治时间的延长,慢慢认清现实,有的果断放弃激进的治疗措施;有的不忍心放弃,就维持着现有治疗,等患者平静离去;还有的,受限于各种现实条件,会把患者拉回家或者停止一切治疗。

但这位老人,尽管每个医生都对他说「患者缺氧太久,希望渺茫」,但半年了,他还是保持着如患者第一天进到 ICU 时的「斗志昂扬」。

我当时也在不停地思考:为什么明知希望渺茫,这个老人始终坚持,不愿放手?

首先是愧疚。他虽然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很后悔,那天晚上如果能抓紧时间,结局可能会完全不同。

他不放手,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爱。大家凑在一起聊起这个病例的时候,都说老先生的爱让所有的青春浪漫剧逊色。

那到底什么是爱?爱不是肤浅的卿卿我我和随口的海誓山盟。爱是不论经历什么都不离弃彼此,爱是两个生命已经融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就像这位老人,如果失去了老伴儿,他也将失去自己。

05

天冷了,北京的秋天来了。

这位老人的病情每况愈下,她依旧处于深昏迷状态,GCS 评分还是最差的 1 T 1,瞳孔还是没有一丝光反射,自主呼吸还是没能出现,但她的血压开始越来越难维持了,升压药的量一直在加大。

她的肺部感染了耐药的绿脓杆菌,我换了一轮又一轮的抗生素,效果都不理想。

耐药菌的出现,让她醒来的概率又进一步降低了。

患者的老伴儿还是每天都来探视,还会在他的小本上继续记录各种数据、指标、病情变化,写满的页数越来越厚,只是话越来越少。或许他感觉到了我语气里的不耐烦,或许他意识到了他老伴儿的无力回天。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开医嘱,护士长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

「你赶紧去看看,爷爷来给送礼了。」

「送礼?几床?」我问。

「4 床病人的老伴儿给大家拿了一兜子的礼物。」她说。

我跟着护士长到了护士站,看着他正在和主管护士推搡。

「爷爷,我们不要,我们做的都是应该的,您可别买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半年了连点儿褥疮都没有,我心里都明白。」他使劲地把一个深蓝色的布兜子往护士怀里塞。看我走过来,他停止了推搡,对我说:「你让大家收了吧,不值钱。」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说:「这是什么呀?」

「红叶,今年的香山红叶,特别红。」他说。他把布兜子放在护士站的桌子上,两只手因为紧张,哆哆嗦嗦地撕扯布兜子上面打的结。他解了快有半分钟,终于解开了。他提着兜子底儿,呼啦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

一堆红叶,足足有几十枚,北京最好季节里最好看的红叶,红彤彤的像烧着了的火,每片叶子都被塑封了起来,边上还打了眼儿系了红线,很精致。

我说:「都拿了吧,一人一张当书签用。」

他笑了:「谢谢,谢谢薄医生。」

然后他拉着我的袖子,对我说:「我跟你去办公室,再问你几句病情。」

他跟在我后面来到了办公室,然后往后看了一眼,看四处没人,便迅速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本黄色封皮的书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书上的体温。

「你拿着,这是最新的《热病》,好书,我只给你买了,你自己看。」

《热病——桑福德抗微生物治疗指南》是美国历届感染性疾病学会主席及著名的感染科专家编写的权威书,每年都有更新,这是当时乃至今天全世界医生常用的、最流行、最权威的抗感染的指南书。这本书里囊括了各系统、各器官、各种感染疾病的常见病原体、传播途径、诊断要点、推荐治疗药物等。

「你按照书里说的给我老伴儿用用药。为啥就治不好她的感染呢?」他叮嘱道。

06

有一天探视,他没有向我和护士们问问题,但依旧拿出小本把所有的指标记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已经记了大半本。记完以后,他把小本揣在了兜里,又拿出脸盆接了水,一点一点地给老伴儿擦脸、擦身子。

过了一会儿他来找我,我以为他又想到新问题了。

「薄医生,今天是我老伴儿生日,我想给她唱首歌,我不会吵着别的病人。」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行啊,」我说,「当然没问题。」

我突然发现,那天他刻意打扮了一番,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但明显熨烫过,衬衣扎在裤腰里,干净而整齐。他还专门打了发油,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

「爷爷您今天真精神。」护士说。

「嘿嘿。」他羞涩地一笑。

我说:「咱们一起祝奶奶生日快乐。」我叫了几个护士,我们围在床边。见人多,他反而更局促不安了,双手不知所措,不知道摆在哪里好,索性垂在身体两边,拘谨得像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小学生。

他对患者说:

三妹,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生日快乐!

你看咱们年轻时在高原上,一件衣服你给我缝啊补啊,日子苦,可多快乐。

老了老了终于回北京了,你又变成这样,都怪我,都怪我啊!

对不起!

他说完这些,ICU 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只听到呼吸机打气发出的缓慢的呼哧呼哧声,还有监护仪发出的清脆的嘀嘀嘀的心率的声音,像优雅的伴奏曲。

他往前走了一步,离病床更近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唱那首你喜欢听的歌。」

然后他扯开嗓子唱了起来,是一首走了调的老歌,他认真得像个小学生,盯着老伴儿,眼里是爱怜。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

他边唱边去拉老伴儿的手。

突然,我听到监护仪心跳节律的声响变了,是在明显加快,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抬头看到监护仪里患者的心率从刚才的 70 多次加快、加快、加快,80 次,90 次,然后快到了 130 多次,心电监护仪开始发出心动过速的警报音。

此时,有两滴泪水从患者的眼角慢慢地滑了下来。

「你们看,她哭了,她听到了!」他喊起来,声音颤抖着。

「三妹,你睁睁眼,你睁睁眼!」

紧接着,「吱」,心电监护仪发出持续高调的警报音。

「心跳停了!」有护士喊。

我冲上去,按压,按压,按压……我大喊着:「给药!快,给药!」

汗水夹着泪水流到了我的嘴里,我不停地按压。「给药,快给药!」「给药,快!」

……

07

几天后,他儿子从国外赶了回来。在办理完母亲的后事后,他专门过来为大家这么久的照护表示感谢。

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父亲母亲的这段故事,他来的那天我交给了他,他拿着我写的文章在 ICU 长长的走廊里长跪不起。

他对我说,他父母都是搞勘探的,年轻时走遍了最荒芜的沙漠、山区、冰川,分析岩石、矿产、水文、地貌资料,日子清苦但彼此陪伴,甜蜜而美好,他们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高原上。他说,父母感情很好,母亲一定是不忍心再拖累父亲,所以她走了……

十八年了,每次我想到这位老人,我都会很内疚,我恨我当时太年轻,还是个只会用书本、用指南、用冰冷的理论解释一切的年轻人,我不懂悲悯、态度生硬,漠视患者家属的伤痕。

十八年了,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老人,很多记忆模糊在时间的长河里,但我永远记得他追着我、拿着小本,说:「你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他送我的那本《热病》,后来因为 ICU 搬到新楼,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一起弄丢了的还有书里夹着的几片血红色的红叶。

为什么他会送给医生、护士们红叶呢?

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在我的阅历越来越丰富之后,我慢慢想清楚了原因:他想和医生、护士搞好关系,这样他们会更好地照顾他的老伴儿,于是他想到了送礼,而书和红叶,是这个既忐忑又矜持的老知识分子,在为老伴儿看病已经花费了许多之后,能送出的既不失他的尊严又最得体的礼。

如果一切能重来,我想,这个病例的结局还是不会变,那个奶奶还是会躺在病床上持续深昏迷,她的生命体征还是会越来越微弱,并最终在不舍中离去;这个老人一定也不会变,肯定还会追着我——

「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老伴儿的白细胞总数会增加?你给她找个懂感染的专家吧。」

「注意水温,她末梢循环不好。」

「我给你买的那本《热病》你看了吗?你给她好好治,我有退休金。」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能给她唱首歌吗?」

这些都不会变,只是我会变。

我会对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傲慢、轻狂和无知。」

北京时间12月29日中午12:00,一诺将与本文作者薄世宁在直播间对谈——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看待生命?点击预约,开播可收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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