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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罪人之身上路
  以罪人之身上路
  文/王重旭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如果你不知今夕何夕,那么只要电视上出现《西游记》师徒四人,便可一叶知秋,不是暑假就是寒假了。因为电视台只要一到孩子的假期,便把《西游记》拿出来播放一遍,年复一年,循环往复。我不知道,电视台播放的是图一时的热闹,还是让孩子们从《西游记》中学到些什么,领悟些什么?
       在中国,《西游记》的故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处不在。那年我到张家界的时候,人说《西游记》中的许多镜头便是在这里拍摄的。当时我便想,且不说电视剧的导演如何会找寻拍摄地点,但就这里的奇异风光,你便会感叹做一个神仙真好,难怪唐僧师徒四重不怕千难万险,一门心思奔西天求取真经,修成正果。
       可是,那年我到吐鲁番的时候,当神仙好的那种感觉一下子便全都没有了。火焰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不要说当年唐僧师徒四人要翻越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山,就是现在,我们只要站在山脚下,神仙的美好便一下子无影无踪了。这里40℃的高温,强烈的阳光让你睁不开眼睛,过度蒸发的水分子升腾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让你眩晕。
       火焰山不过是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而已,其他个难之苦都不亚于火焰山。于是,在我心底不能不长久地留下一个疑团:当年,是什么力量,让唐僧师徒四人舍生忘死,百折不挠,向西天取经呢?尽管他们也有过犹豫,有过彷徨,有过痛苦,有过悲伤,但是,他们还是不断地战胜外部的魔,也不断地战胜内心的魔。他们一路高歌猛进,他们是真正的胜利英雄!然而,他们的力量来自哪里?他们的勇气来自哪里?他们的信念来自哪里?
       小的时候,《西游记》兴趣盎然地读过数遍,电视剧《西游记》上演之后,兴致勃勃地观看数遍;如今,为了解决我心中的谜团,我又把《西游记》找出来,认认真真通读一遍。想不到,这次却收获颇丰,合书冥想,忽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唐僧师徒四人并没有什么高度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也没有洋溢着什么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更没有什么不怕艰险的大无畏勇气,而是以罪人之身上路,在上天严密的监控之下,无可奈何地,以九九八十一难的高昂代价,历经肉体的炼狱和精神的炼狱,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换取上天的宽宥和信赖,重新做人!
      此说根据何在?我们还是先来翻翻他们的档案吧:
      首先,他们都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唐僧的前身是如来之弟子,现在是当朝宰相之外孙,大唐皇帝之御弟,又是一代高僧;猪八戒本身天河里的天蓬元帅,“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十分的荣耀;沙僧本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可谓尊贵;白龙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太子,虽然身为唐僧坐骑,却是正宗的“白马王子”;剩下一个孙悟空虽然虚职“齐天大圣”,实职不过卑微的“弼马温”和蟠桃园的看桃人,但威风八面,天兵天将无不闻风丧胆。而且他的师傅须菩提祖师十分了得。窃以为,这位须菩提祖师不是秉承如来旨意,便是如来本人。不然,怎么回如此神秘?怎么会如此神通?怎么会知晓孙悟空将来“定生不良”,不许他提起师傅半字?所以我倒怀疑玉皇大帝有哪些地方对如来不恭,于是如来让一个天地造化又查不到任何根系的猢狲,来给他大闹一番,让他坐不稳龙椅。然后无奈的玉皇大帝只得请出如来相助,拿下孙悟空。从此,玉皇大帝不得不对“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如来佛祖俯首帖耳,必恭必敬。不然的话,天庭之上,神仙无数,法力无边,怎么会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孙悟空呢?
        然而,他们师徒四人甚至白龙马又都是罪人之身:唐僧本是金蝉长老转世,(妖精们只要吃了他的肉便会长生不老,但一定要蒸了来吃)这位金蝉子因为在听佛祖如来讲课时思想溜号,“轻慢我之大教”而被打入另册。我猜想,是否这位金蝉长老对如来的理论不以为然?或者产生怀疑?或者想建立一套自己的思想体系?不然如来的思想那么博大精深,他怎么会听不进去呢?人家迦叶不就是在佛祖拈花的瞬间,会心地那么一笑,便博得如来的赏识吗?猪八戒原本也是一位帅哥,只因蟠桃会上醉酒闯入广寒宫,扯住嫦娥仙子要人家陪陪他,犯了性骚扰罪,被玉帝打了两千锤,贬下尘凡。因走得慌张,错投了猪胎,很没面子;沙和尚也是在蟠桃会,喝多了酒,得意忘形,比比划划,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犯了破坏公物罪,玉帝把他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又叫七日一次,将飞剑穿他胸肋百余下方回;白龙马本是西海龙王的玉龙三太子,因纵火烧了自家殿堂上面的明珠,玉帝便把他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几个人中,孙悟空罪孽最重,偷吃蟠桃,大闹天宫,还提出一个口号叫“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公开要推翻现有政权,犯了颠覆国家罪。于是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已经五百年了。(我怀疑这里面有一个阴谋,不然,为什么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三人之罪都和蟠桃大会有关呢?是否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从这里,我们多多少少可以对天庭的社会制度看出一点端倪了,那里肯定不是十分的民主,众仙们的生活肯定也不是无忧无虑,“快乐似神仙”这句话还是很有些水分的。这些神仙们每天得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正如沙僧所说“失手打碎玉玻璃,天神个个魂飞丧”,一不小心,就要获罪;金蝉子无非是听课的时候溜了一点号,其实提醒一下也就可以了,何必让他老人家转托凡身,战战兢兢地西天取经,遭受九九八十一难呢?在我们今天这种民主的社会里,大师们讲课一般都有一个原则,只要不影响别人,听不听讲,睡不睡觉都是无所谓的,惟一的就是怕人走光,锁上大门而已;猪八戒的所谓性骚扰拿今天顶多道道歉,大不了罚罚款,如果性质恶劣,拘留几日,也就罢了,总不至于如此轻罪重判。再说天蓬元帅已是成年男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追求一下嫦娥也未尝不可;沙僧的罪就更有些莫名其妙了,他打碎玻璃盏,肯定是无意的,赔几个钱,或者加几倍都行。可是玉帝却把他打了八百不算,还贬下界来,“又叫七日一次,将飞剑穿他胸肋百余下方回”;至于小白龙,就更让人惶恐不安了,因为不慎烧了殿上明珠,他老子就赶紧上奏天庭,一刻不敢隐瞒。大概是若干不大义灭亲,告发儿子,怕是要受到株连,全家获罪,真是可怕呀!
       按理说,西天取经是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改造世界,改造灵魂,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伟业,这样的大事应该由什么人来完成呢?用我们过去的话来说,就是要根正苗红。所以,在人才的选拔上,必须慎之又慎。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观世音所选拔的取经之人都是一些有过历史问题的人:不是有过劣迹就是现行罪犯正在服苦役的,不是专政对象就是即将开刀问斩的;这就有些让人大惑不解了,她为什么要选拔这样的一些人来担纲呢?他们能完成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庄严的重大历史使命吗?
        其实,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西游记》中,观音菩萨是最受如来佛祖信任和倚重的,但凡有要紧的差事,都要交给观音去完成。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观音最能深入细致地理解佛祖的思想,最能不折不扣地贯彻佛祖的旨意,把佛祖所想所说甚至未想未说的落实到实际工作中去。当时如来在“盂兰盆会”上,欲派人前往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观音自告奋勇,佛祖喜出望外,说:“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得。”足见佛祖对观音的信赖。所以,观音所选拔的取经之人,正是佛祖所要选拔的取经之人。也只有选拔这些“非常”之人,才能完成这“非常”之事的。西方宗教中有一个“原罪”之说,意思是人一生下来便是有罪的,那么这一生都要自觉自愿地去赎罪,认认真真地去改造自己。但中国人信奉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认为自己是有罪的,我们都是大好人。于是,问题便随之而来了,一个社会如果没有了尊卑,没有了大小,没有了好坏,岂不乱的秩序,坏了纲常?
        在中国的历史上,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不是罪人多而是英雄多;一个秩序森严的社会,不是英雄多而是罪人多。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有罪之人,规规矩矩地在路边干活,身边只有几个警察,并不需要特别认真地去管理。反之,如果你带领的是一批大腕、明星,哪个会听你的?“天下国家,本同一理”,要管好一个国家,要当好一个皇帝,就不能让手下的臣民们都成为功臣,都扬眉吐气,趾高气扬,耀武扬威,都平等了都自由了还要皇帝干吗?所以,要千方百计让他们都成为罪人,成为即便暂时没罪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罪的人,尤其是那些有些思想的,有些文化的,建过功的,立过业的,甚至不认真听讲“轻慢我之大教”的,更是需要对他们进行再教育,通过各种手段,粉碎他们的自尊心,砸烂他们的自信心,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于是,每一个臣民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每一个臣民都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那些改造不自觉的,不深入的,不以为然的,就要发动群众让大家来进行帮助。那些不肯就范的,甚至不肯服气的,就必须动用强大的专政工具,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不知一个人的身子如何放得下这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当然,当需要他的时候而他又能很好地低头认罪,还是可以考虑适当时机解放和重新起用的)于是,失手打碎玻璃盏也是罪,不认真听佛祖说法也是罪。像孙悟空那种藐视权贵,要求平等,向往自由的人,就更是罪莫大焉。所以,就必须把他压到五行山下。
        其实,要一个人接受改造,脱胎换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期间认识的过程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人的思想转换,必须伴随着社会角色的转换,让一个功臣戴着桂冠如何进行改造?让一个英雄扬眉吐气如何进行转变?只有从人到鬼,从英雄到囚犯,从功臣到罪人,从殿堂到牛棚,他才会知道佛祖是谁,才会知道自己是谁。于是,把你发配到边远荒蛮的流沙河,把你下放到穷乡僻壤的高老庄,把你压在贴了符咒的五行山下,消磨你的意志,动摇你的信念,让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靠着,熬着,不怕你不反省,不怕你不服气,不怕你不低头。
        说心里话,人在受苦受难的时候,自然会“只盼深山出太阳”,盼有人来解救他们。而惟一能解救孙悟空等人的,只有佛祖。所以,当观音菩萨以保唐僧去西天取经为解救条件的时候,他们便不假思索地一口应承下来。尽管他们并不是从心里愿意,尽管他们知道此去千难万险,但只要能从“牛棚”中出来,只要能获得解放,便皇恩浩荡,感激涕零,山呼万岁了。所以在前往西天取经的路上,他们虽然也有怨言,虽然也常常后悔,但是,就算苦难再多,险恶再多,委屈再多,也总比压在五行山下强,也总比猪狗不如强,也总比飞剑穿胸强,也总比不日遭诛强。所以,一想到能从鬼变成人,便只好咬着牙坚持下去。
       于是,在唐僧的率领下,他们以罪人之身上路了。
        佛祖不愧是佛祖,他真的能洞察一切。他知道,这师徒四人仅仅以罪人之身上路还是远远不够的,仅仅吃些苦,遭些罪,还不足以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罪孽,还不足以使他们的思想真正转变到佛祖思想的正确轨道上来。所以,威胁、利诱、强制、监督,无所不用其极。整个的西天取经工程,包括九九八十一难的设计,都紧紧围绕一个主题进行,那就是“思想改造”。
       这种改造是艰难的,也是残酷的,更是持久的。
        一路上,如来名义上派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暗中保护,其实是沿途监督考核:一方面,如果唐僧师徒或心有旁骛,或意志动摇,或心怀不满,或半途而废,都要及时向佛祖报告,佛祖好针对不同情况,有针对性地设计不同的方案。另一方面,他们师徒四人一想到还有十几只眼睛在暗中窥视,想到佛祖对他们取经路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他们能不循规蹈矩?能不胆战心惊?而且,考核的重点只有两个字“心行”。何谓心行?用现在的词互换一下大体上就相当“政治思想”。在《西游记》的结尾处有这样的一段描述:“那三层们下,有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走向观世音菩萨前缴旨,菩萨问道:‘唐僧四众,一路上心行如何?’诸神道:‘委实心虔志诚,料不能逃菩萨洞察。’”这里有两个词是最关键的,一个是菩萨问的“心行如何”?一个是诸神回答的“心虔志诚”。可见,这种考核更注重的是政治思想上的考核,看他们对上天是否忠心,对佛祖是否虔诚,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政治上是否可靠?
       说实在话,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诱惑或什么样的艰险,唐僧绝对是经得起考验的,这很让佛祖为之骄傲,赚足了面子。唐僧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虔诚信徒,对如来诚惶诚恐。在唐僧眼里,佛祖是至高无上的神,是巨人,是伟人,永远正确,不能有丝毫的怀疑。而自己则是太渺小了,必须对佛祖顶礼膜拜,那种不认真听讲心有骛的错误绝不能再犯了。“轻慢大教”,罪不可赦。自己虽然冒犯了佛祖,但是佛祖并没有抛弃自己,还是给了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并且把西天取经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使命交给他,这是对他的最大爱护,最大信任,最大支持,唐僧能不感激涕零,能不悔过自新?所以,取经路上,唐僧见佛就拜,真假不分,良莠不辩,以致屡屡吃亏。然而,正因为这屡屡受骗,才证明了他是经得起佛祖的任何一个考验,才证明了他对佛祖的无限忠诚,才赢得佛祖对他的高度信赖。
        而孙悟空、猪八戒还有沙和尚,虽然也剃度出家,成为取经队伍中的一员,但佛祖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还没有真正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看待。事实上,孙悟空等人对西天取经的重要意义确实没有深刻的认识,在思想上还有很大的偏差。孙悟空就曾认为,西天取经“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叫我等来取。”有了这种思想的存在,还能取得西天取经的伟大胜利吗?佛祖的神圣权威还会存在吗?他们还会服从唐僧的管教吗?他们还肯历经千难万险毫不动摇吗?他们还会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罪人吗?一旦放任自流,疏于管理,这些人岂不又生出许多“不良”来?所以,不对他们进行行为约束和思想改造行吗?
       于是,在观音菩萨动身去东土寻访取经人之前,佛祖去除三个箍对菩萨说:“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们来。”这叫边使用边管制,或者叫边管制边使用。为了贯彻落实佛祖的指示精神,观音菩萨同唐僧合谋,用极不光彩的手段,诱骗孙悟空戴上“嵌金华帽”,然后念起紧箍咒,疼得孙悟空“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不得不跪地求饶。一向以慈悲为怀的观音菩萨不但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还冠冕堂皇地对孙悟空进行一番教训,说:“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珈之门路哩!”
        这一招果然奏效,一向心高气傲、自由洒脱的孙悟空不得不跪下向唐僧苦苦哀告道:“师傅,这是他(佛祖)奈何我的法儿,叫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点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一位天马行空的齐天大圣,一位连太上老君的熊熊炉火都不能让其屈服的美猴王,此刻跪在地上屈辱地哀求,那种欲辩还休,满眼无助的惨状,哪个人能不为之动容!
       于是,佛祖的意志便通过唐僧甚至通过紧箍咒一点一点地体现出来。
       在孙悟空面前,唐僧是佛祖的化身,是专职链条上的一个环。他对孙悟空的要求是绝对服从,遇事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任何一个好的建议,都不被采纳。他对妖魔常怀慈悲之念,因为这些妖魔大都与佛祖有关。而对孙悟空却毫无怜悯之心,说念紧箍咒就念紧箍咒,说要把他赶走就把他赶走。明明是妖怪却不许打,明明是好话却不肯听。然而一道妖魔逞凶的时候,便想起了孙悟空,便让孙悟空舍命上前。一旦妖魔除掉,便又对孙悟空旁敲侧击,冷言冷语。真是“闲时故把忠臣慢,危时却要忠臣干”。
        唐僧不仅自觉地改造自己,更自觉地改造别人。他知道,取经路上重要的不是走多少里路,而是思想发生的多少转化,和佛祖的思想是否更加贴近。对自己的徒弟,重要的不是他们降了多少魔,除了多少妖,而是不但要在身体上,更要在思想上,使他们皈依佛门,成为佛祖合格的弟子。所以,唐僧自觉不自觉地密切配合着如来佛祖,配合着观音菩萨,用他那人妖混淆,黑白颠倒的逻辑来改造孙悟空。
         由于唐僧在把孙悟空等人收为徒弟之前,这几个人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是唐僧解救了他们,所以,唐僧自然要以救星自诩,以恩人自居,是他给孙悟空等人带来了幸福,他像太阳一样,照亮了他们前进的方向,使他们有了一个光明的前途。于是,傲慢地唐僧和苏武孔等人之间的关系便由师徒关系而转化为主仆关系。主子对奴仆就可以颐指气使,任意使唤;奴仆对主子就必须言听计从,俯首帖耳。这一点,连呆头呆脑的猪八戒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唐僧夜里喊徒弟,猪八戒满腹牢骚地顶撞说:“甚么‘土地土地’?
          ——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快活;偏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只说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焐)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好在唐僧平时对这呆子多有偏袒,所以倒也不太介意,这话若是出自孙悟空之口,早就念了紧箍咒了。
        唐僧知道,孙悟空是大徒弟,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影响着他那两位师弟,所以,只要制服了孙悟空,便制服了猪八戒、沙和尚;只要改造好了孙悟空,便是改造好了猪八戒、沙和尚。所以,唐僧有了钳制孙悟空的法宝,时不时地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孙悟空进行教训,还时不时地对孙悟空进行威胁。孙悟空当年是一个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何曾受过半点委屈。可是,唐僧却可以随便贬损他的自尊,稍有不慎,还要常遭痛骂和抱怨:“你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其实,孙悟空自从跟了师傅西天取经,从来不曾懒惰,处处奋勇争先,可是唐僧还是这样不满。为什么,因为孙悟空太有本事了,如果时常表扬,就会助长他的傲慢之气,就会生出轻慢之心。
        唐僧是一个离开孙悟空便寸步难行的无能之辈,但是,西天取经的团队是一个特殊的团队,这个团队的领袖,不需要有多大的本事,也不需要有多高的智商,他只要一心西行就行了,只要方向不错就行了,只要不停止脚步就行了,只要对佛祖有一刻忠心就行了。所以,在一把手的选拔上,听话是第一位的,忠心是第一位的,可靠是第一位的。至于对工作能带来哪些损失,对事业的发展有哪些掣肘,都不是重要的。所以,唐僧从来不必为自己的无能而自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给徒弟们带来那么多的苦难而自责,从来不会为屡屡在天一阁地方跌倒而丧气。而孙悟空尽管上天入地,翻江倒海,叱咤风云,七十二变,火眼金睛,但不能当一把手,因为他一身猴性,容易意气用事,容易偏离方向,容易随心所欲,容易不以为然。所以,在取经的路途中,菩萨曾多次出现,但每次出现除了包庇和领走本该打杀的妖魔外,并没有对唐僧的糊涂和固执进行半点的批评帮助,也没有对孙悟空的英勇顽强不畏强暴,以及火眼金睛识别妖怪的能力给予半点肯定,这就使得唐僧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其实,要彻底改造一个人,仅仅靠强制的手段还是远远不够的,这一点,无论是佛祖还是观音菩萨都是十分清楚的,所以,他们除了给孙悟空戴上“嵌金华帽”,还要创造一个有利于孙悟空思想改造的强大的社会舆论环境。孙悟空被压到五行山下,他只不过是失去了自由,并不一定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大。那么在他重返社会舞台之后,仅仅给他戴上一个“帽”还不行,帽只能控制他的身体,还不能控制他的思想。因此,还必须创造一个强大的社会舆论环境,对他施加压力,这样他才会知道自己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罪人,这样他才会知道改造自己思想的重要意义,才会把思想改造变成自觉的行动。
         所以,当孙悟空被唐僧收为徒弟之后,所有的社会舆论都认为孙悟空是在改邪归正。唐僧说他:“只因你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罪。今既入了沙门,若是还像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
       龙王听说孙悟空随东土唐僧,上西天拜佛,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改邪归正,惩创善心。”当听说孙悟空和师傅赌气要离开时,便劝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
        就连沙僧也对孙悟空说:“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性,热人耻笑,说我们无始无终也!”
        当孙悟空发生动摇的时候,社会的舆论又对他进行哄骗引诱,给以承诺。孙悟空在鹰愁涧曾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萨说:“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不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
        在强大的思想政治工作的攻势中,孙悟空便恍恍惚惚中认为开始走上正路了,而且只有一心一意保护唐僧取经,才会赢得这个这个社会的承认,才会赢得各路神仙的尊重,才会得到佛祖的保佑。那么,在这种舆论氛围中,孙悟空自然要迷惘起来,不能再坚持自己的特立独行的品性,而要以社会的标准要求自己,就是受到再大的委屈,也不能拂袖而去,因为那不是改邪归正,而是改正归邪,又一次走上与人民为敌的道路上去。于是,孙悟空必然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社会压力,在一条自己并不愿意,但又很无奈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前行。
        从英雄到罪人的转换是非常痛苦的,从罪人到修成正果也不是轻松的。孙悟空的成佛过程,不是他个人的胜利,而是强大的专职势力的胜利,是专职制度对一个英雄改造的胜利,使得孙悟空从一个无拘无束,自由状态的人,转变成一个言听计从,无能为力,个性全失的一个庸人;从一个无所不能,快乐无忧的人,转变成一个常常一筹莫展,放声大哭的人。想想看,一个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七七四十九天,没叹一声气,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没掉一滴泪的人,在保唐僧西天取经的路上,却无数次流泪,甚至放声大哭,个中的原因,哪个人能不了然于心?书中对孙悟空的无奈和痛苦有多处描写:
        一次,“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一次,孙悟空心力交瘁,“行者闻言及此,不觉对功曹滴泪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象!才拿去者,乃真武师香之龟、蛇、五龙圣众。叫我再无方求救,奈何?’”
        一次,“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如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
        我们常常会想,吴承恩笔下的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为什么渐渐地失去了光彩,他是那么一个有本事的人,为什么后来连一般的妖怪都打不过了呢?它的本事都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动不动就唉声叹气,为什么动不动就放声大哭,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搬出菩萨甚至如来呢?吴承恩是不是江郎才尽呢?
       专制体制下,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注定要变成一个目光呆痴的人,行动迟缓的人,呆头呆脑的人,循规蹈矩的人,他的自主创造力,注定丧失殆尽。他们不需要真正的英雄,而只要听话的人,因为所有的障碍都是人为设置的,你只要经得起考验,只要不发怨言,就会受到赏识,就会受到信任。所以,紧箍咒下的孙悟空心力交瘁,身心疲惫,进退两难,欲干不能,欲罢也不能,饱受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摧残。所以,孙悟空曾无奈地对菩萨说:“不是我老孙斗不过它(妖魔),只是我怕师傅生气,又念那紧箍咒。”
        而唐僧,是正义的化身,他正从事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任何与之对抗的人都将化为齑粉,成为一个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这种勇气,只能从命,只能认可,只能改变自己。所以,这场漫长的征途,对孙悟空来说无疑是一场真正的灾难,和心灵的痛苦比起来,九九八十一难根本算不得什么。
        经过唐僧的调教,孙悟空听话多了,老实多了,但是,孙悟空的神勇便不复存在了。过去很多天兵天将都不在话下,而现在就是面对一般的妖魔都无可奈何,都要找到菩萨或者如来。但是,菩萨和如来并没有因为孙悟空变得无能而嫌弃他,反倒越发地喜欢他,不辞辛苦地帮助他。渐渐地,损害孔也对菩萨和如来产生了依赖感,生活中不能没有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离不开他们。于是,孙悟空从一个体制外的妖,渐渐地进入到体制内,从思想的伸出对佛祖产生认同感。渐渐地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个明确的定位,自己应该是“他们”一伙的,尽管还是一个半成品,尽管头上还戴着一顶被佛祖所拘系的“嵌金华帽”,但只要经受住肉体和精神的考验,不久的将来,自己一定会脱胎换骨功成名就的。于是,一切的委屈他都能忍受下来。于是,因为他的忍受,委屈便也越来越少了起来。
        终于,这种改造成了孙悟空生命中的一部分,当唐僧赶走孙悟空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解放,而是被佛祖舍弃,置身于革命队伍之外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和痛苦,他是一个体制内的人,不想再过那种自由的体制外的生活。他多次跪地哀求师傅。即便回到花果山,依然日夜思念师傅,只要一声召唤,便立即回到师傅身边,这种回归不是勉强的,不是无奈的,而是欣喜的,是自愿的。因为一个人如果能回到革命队伍中来,能得到主子的重新信任,便是莫大的幸福,便是莫大的宽慰。这时的孙悟空,已经没有了对自由的向往,已经没有了对平等的渴望。在师傅的光环下,屈辱地生活着,对屈辱便是一种希望,便是一种荣耀,便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和幸福。
        孙悟空的锐气没有了,人便成熟了;麻木了,便成佛了;激情之火熄灭了,便得道了。
         终于,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师徒四人以及白龙马,站到了佛祖面前。面对俯首帖耳的唐僧诸人,心满意足的佛祖一边加封一边道出真情。我们还是重温一下《西游记》的精彩描写吧:
        佛祖对唐僧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都斗战胜佛。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八戒口中嚷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道:‘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沙悟净,汝本是卷帘大将,先因蟠桃会上打碎玻璃盏,贬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诚敬迦持,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又叫那白马:‘汝本是西洋大海广晋龙王之子,因汝违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门,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亦有功者,加升汝职正果,为八部天龙马。’长老四众,俱各叩头谢恩。”
        终于,他们成了佛了,成了佛之后的几个人是什么样呢,“此时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各个稳重。之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懂规矩了,便安静了,个性没了,便成熟了,老实听话了,便成佛了。
        多么美满的一个大结局,真真的要谢主龙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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