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正在看网络小说《将夜》。朋友圈里的那些纪念文章感叹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武侠不再，这是魔幻修仙与后宫故事大行其道的年代。流行的不再是侠义与正气，而是吃仙丹狂涨战斗力、女人们为了权力勾心斗角的故事。
一代人看不懂另一代人，读苏联革命文学长大的人不明白武侠小说是什么玩意；读武侠小说长大的人看不下去魔幻修仙。鄙视链常常因为误解而产生，文化审美上的误解并不容易消除，就像鲁迅说的，人与人之间隔着厚厚的墙。
我上一次读金庸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十年前？不记得了。从中学开始，我读了好多版本的金庸，正版的和盗版的，专家评点版的和修订版的。中学时代那些下了晚自习的夜晚，总是如饥似渴的在读武侠小说。把能见到的各种武侠小说，几乎都读完了。
图书馆。旧书店。一本书租一天五毛钱的租书店。中学时没有什么钱，更没有多少闲暇，看武侠小说是少有的几项娱乐之一。就像另外一些同学喜欢打游戏一样。真是很奇怪，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为什么还要看武侠小说？我读书广泛，不是那种痴迷于此的人。但是十多年后我也没有什么变化，每天睡前仍然习惯看一会儿不需要动脑的网络小说或者影视剧。
不娱乐的日子，好像是不完整的。总要有那么点小乐趣。就像有的人习惯睡前喝一杯小酒，有的人喜欢睡前听一会儿音乐，我习惯睡前看一些轻松的故事。无论这故事是用武侠文学还是电影电视的形式承载。
总是有很多傻逼。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傻逼。他们禁止言情，他们禁止武侠，他们把孩子送去戒网瘾，他们相信戏子误国。他们觉得小鲜肉要毁掉一代人的审美，觉得王者荣耀和抖音祸国殃民。他们是历史文盲，却煞有介事的给人讲什么莫须有的“奶头乐”阴谋。每一代的文化颇多相似，每一代的傻逼大致相同。他们总是能搞出一套看一起来很有道理的批判性理论，贬低，抹黑，妖魔化，像是三板斧，对付一代代的流行文化。“毒害青少年成长”“救救孩子”则像是两道符咒一样，百试不爽。
当然，如果你活的够久，像金庸先生一样，就可以看到自己从毒草变成经典，从写手变成了大师。这当然需要才华，运气，还需要职业精神。
无论金庸是否看重自己武侠小说作家的身份，他都和古龙温瑞安不同。金庸一次次的修订自己的作品。不像古龙和温瑞安留下了那么多粗制滥造狗屁不通的故事情节和段落。他认真。这也是他和今天的网络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并非他有更高的才华天赋，更有想象力。他不粗制滥造。
这种差异也许有一个原因，就是金庸并不以武侠为生。即使不写武侠小说他也不会饿死。所以不必像太多的作者一样日复一日的粗制滥造。他也活的够久，无事的晚年正好修订旧作，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很多作者未必有这样的条件。
金庸不是什么巅峰。他不在我喜欢的作家之中。即使以武侠小说而论，小椴的作品就远远超过了他。但金庸也不是很差的作家。很多玩纯文学的作家瞧不起武侠小说，其实他们写的那些垃圾加起来也比不上一部《笑傲江湖》。类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让人看不下去的武侠小说比比皆是，写的糟糕的名著也不在少数。金庸早期的作品如《书剑恩仇录》《碧血剑》之类确实差一些，但他写出了很多不错的作品。
我觉得金庸最好的著作是《笑傲江湖》，文笔很活泼。不像他的其他作品，总是给人一种很老套的感觉，像是穿着长袍站在桌前的说书人要开始讲老故事了。《笑傲江湖》的思想性就更不用说了。和《鹿鼎记》一样，都可以作为政治小说来读。并且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而且比《1984》写得好。
这些故事，即使在今天再次翻拍成影视剧，依然很有讽刺意义。一个时代并没有终结。
一个作家的离去能引起无数人自发的悼念，这确实非同寻常。有一类作品是药，拯救我们的蒙昧，照亮我们的幽暗，给予我们前行的力量，《圣经》、《论语》、奥派大师的作品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这样的书；有一类作品则是麻药，是饮料，在那些疲惫痛苦的时光里，暂时麻痹我们，让我们忘记一切，沉浸在故事里，沉浸在一个虚构的幻想世界里，带给我们快感。让我们暂时得以保全心灵的宁静，不至于陷入无尽的焦虑之中。
心理学家把满脑子杂念的状态称之为“精神熵”。当你躺在床上，是任由满脑子杂念纷飞，还是看一会儿武侠小说或者电视剧，暂时忘却一切，等累了就昏昏睡去？在无聊颓废的时光里，那些真正能够打发时间令人浑然忘我的作品自有其价值。就像我多年前有一阵很煎熬，每天甚至不愿意出门。那段时间，就是靠看武侠小说熬过来的。我当时把金庸的全集重新看了一遍。很多晚上不睡觉，整夜的看；白天也不出门，继续苦读金庸。那不是痴迷，我也没有在金庸的书里找到答案。但每个人终归是要靠着什么，熬过自己的漫漫长夜和凛冬。
那样的艰难时光中，武侠小说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没有武侠小说，也许我就熬不过来。就像麻药不是一种药，但如果没有麻药，多少人会痛不欲生。
这就是道理。是那些满口娱乐至死的大傻逼们永远不能理解的常识。
文学审美不同于体育竞技，争论者永远难以互相说服。金庸到底是不是大师或者天才，这是永远难以争论清楚的事情。但是金庸有很神奇的一点，就是他成为了土壤。很多作者因为他开始写武侠，很多研究金庸戏说金庸改编金庸的人也给我们带来了足够多的杰作。我从来不读那些研究红楼梦的书，但我喜欢六神磊磊，喜欢刘国重，喜欢《此间的少年》，喜欢网络上那些恶搞金庸的幽默文字，那些有趣的作品也曾激发我去模仿和创作。
感谢金庸。也许我们每个人也可以像金庸一样，去认真的创造（作），并且用自己的创造，去激励、启迪别人也参与创造。这是多么好的事。
这就是最有意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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