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婚嫁

进入秋天，农事渐闲，村庄里有待嫁闺女和待娶小伙的人家就开始筹备婚事。村庄小，哪家要办婚嫁，全村人都会不请自去凑一份子。

花好月圆是大事，唯恐怠慢。也或者难得有喜事，不想太快结束。一场婚礼，正儿八经的酒席得摆两天。两天时间里，伴着唢呐声，新人家迎来送往，炮声阵阵。吹唢呐还有讲究，新郎一方欢快悠扬，新娘一方婉转伤情。

第一天叫“上头”。这里的上头，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不是给新娘梳头的事。我的故乡，女孩出嫁不仅要陪嫁生活用品，还要陪一房家具。上头日，男方这边要派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辈领着新郎，带着彩礼钱，带着烟酒茶食，带着新娘的结婚礼服和鞋袜，来新娘家认亲，拜访岳父，商量婚礼所走的路线。礼品的数量一定要足，新娘家的亲戚每家都得有。鱼是鲤鱼，表示礼节和礼貌。

和新郎一道前来的，还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双方协商好一应杂事之后，开始搬嫁妆。所有的嫁妆都用红色的带子捆绑，里面塞有烟酒糖果。嫁妆很重，这是犒劳。

当然，上头的重头戏不在此，而是晚上。嫁妆抬回来后，新房布置妥当。晚上，有个节目叫“陪十弟兄”。新郎一身簇新的衣裳，坐在上席的中间，四周是平日里最要好的九个兄弟。好朋友要完成人生中一件重大的事情，大家欢声笑语，共同祝贺他。

同一个时段，如同电影里的蒙太奇，嫁女儿这边，正在“陪十姊妹”。相好的姐妹就要嫁为人妻，大家聚在一起为她辞行。明天就是新生活的开始，是福是祸却是未知的。再者都是女儿家，看到姐妹的离去也会想到自己的离去。因此，陪十姊妹是忧伤的场面，有明日，明日又隔天涯之愁，有今天的你就是明天的我之忧。

陪完十姊妹，这位明天出嫁的女儿，红着眼圈逐个地给自家长辈们斟茶。长辈们接过茶，掏出红包，塞进女孩手中，叫作“茶钱”，寓意一份祝福。

第二天就是接新娘了。迎亲的队伍最前面是两个半大孩子扛两面红旗引路。对这两把红旗，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后面跟着两位民间艺人吹唢呐，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空，出奇悠远，出奇动人。再后面是几个敲锣打鼓的小伙子和新郎一行人马。

浩浩荡荡到了新娘子家，门口拦一张大饭桌，昨晚陪“十姊妹”的众姐妹们外加新娘的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桌子把门挡得水泄不通。新郎陪着笑脸，忍着责难，不断撒糖塞红包。趁大家哄抢之机，松懈之时，他带来的众弟兄们把桌子一推，强行进入了。

推开姑娘的房门，新娘的母亲姑妈姨妈姊妹们嚎啕大哭。特别是母亲，字字句句剜人心。那哭声包含很多，既有亲人间的不舍和牵挂，又是过来人的担心和祝福。

新娘在亲人父母姊妹们的簇拥下走出房间，由两位婶婶扶着，拜一拜堂屋里供奉着的祖先们。走出门，外面黑压压一群人，满村庄的人出来送她。家人们舍不得她走，一边送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停，鞭炮声噼噼啪啪，唢呐声呜呜啊啊，渲染得整个人群脸上愁云满面，女人孩子淌眼抹泪。

挪到村口，亲人们该止步了，新郎家跟过来的伴娘挽起新娘的手臂。新娘频频回头，再看一眼父母亲人，再看一眼自己熟悉的家。

接了新娘的队伍，喜气洋洋。去的时候空着手，现在回去，不仅接到了美丽的女孩，还有一担担嫁妆。蚊帐被褥，茶缸脸盆，一应生活用品全齐。这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目光，就是评头论足，仿佛检阅一般。几床被子？几多担数，新娘子美不美？新郎官帅不帅？是大家关注的重点。走了老远，“啧啧啧”声还在后面为他们送行。

新娘新郎快回来了，新郎所在的村庄又是全村出动，这次不再是感伤。人群里，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新娘和嫁妆。晚上，接新娘一方，有主婚人主持，有鸣炮奏乐，喝酒行礼闹洞房，这才是整场婚礼的高潮。晚上，新郎筛茶，新娘端茶，第一杯是给新郎的父母，并改口叫爸爸妈妈。老两口拿出大红包，塞进媳妇手中，叫作改口费。再逐一地给家里的长辈们斟茶，大家递上一份茶钱。

而嫁女儿一方，女儿出门，喜宴也就结束了。父母红着眼睛黯然送走远亲近戚，家里说不清的冷清。

小时候看哭嫁，觉得悲伤，跟着哭。现在想来不尽然。嫁女儿的伤感情绪很复杂，应该不是纯粹的悲，有喜的揉杂。说悲欣交集，或许更合适。女儿大了，出嫁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喜事。万一嫁不出去，那才是父母的悲伤。母亲是过来人，知道嫁为人妻的艰辛，知道养儿育女的不易。她心疼女儿，自然是舍不得，放不下。

夹在那迎送新娘的人群中曾经想过，自己也会那样出嫁吗？一担担嫁妆从家门前过，追着赶着看时曾经想过：爷爷奶奶会为我置办什么样的嫁妆？后来，我离开了村庄，那样一场婚礼，终究没有赶上。

如今，随着打工大潮的牵引，人员的流动性宽泛，故乡的男孩子娶回异地的新娘，故乡的女孩子嫁去遥远的他乡。村庄婚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婚嫁形式，去繁就简，逐渐一体化。女儿出嫁，不再哭哭啼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