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144期
沉默的土地
文/葛东兴
秋天的时候，庄稼早已经收割，田野里空荡荡的，像荒芜的心。
高考落榜后，我就不知道要去哪了，以为世界很大，总有一条路供我远行。可是，现在，我看着土地发呆。父兄赶着牲口耕田，准备新的播种。犁骅闪亮，划开泥土的热情。可是我的心像沉寂的夜空，没有一丝光亮。父亲恼火地看我一眼，顾不上说更多的言语。他扶犁躬身忙着耕种，只留下那道目光鞭影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我曾是他悉心播下的一粒麦种，如今，却像一棵被人嘲笑的干瘪的麦穗在风中摇摆不定。
毕业时，在学校的操场上，说起未来。月亮很圆，月光很安静，一切像是梦。我说要去遥远的西藏当兵，只是随口说了，未来，是月光一样美而又像西藏一样遥远的梦。
在家里，话少了许多，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连那些虚幻的未来都没人再提起。父亲仍是忙着田里的农事，每天，我机械地跟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很奇怪，自己竟能沉默那样久，在校园里的那些谈笑风生的日子好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实在没有办法再呆下去。秋种后，我告诉他们要出去打工了。母亲疑惑地看着我，我看着她坚定地说：是的，我要去打工。母亲没再说什么，卷起一床铺盖放入行囊。我不知道外面的艰辛，只想着再不能麦芒一样地扎在他们的心里。
工头是个黑瘦的中年人，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建筑工地上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民工，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却有着一样的壮实。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与这里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工头扔过工具，二话不说，用脚在地上划出一段距离。挖地基，那是一下午的活计。这里没有同情，不会因为人的瘦弱而减少工作量。我拿起镐头凿在地上，像凿在一块坚硬无比的铁板上。心里有些愁，可是没有人会帮你，各有各的活计。
我忽然想起在家的种种好来，可家已在远方。只能埋头苦干。土地终于被凿开，它并不是想像中那样坚硬。流出的汗水让人很舒服，像完成了一道艰难的考题。
劳累让日子变得很漫长，天亮得很早又黑得很晚。工房里充满难闻的异味，无人可谈说，只有蚊虫按时光临。跟着他们上了楼顶安睡，那里没有蚊虫，风凉夜静，星星在头顶，悄悄地说着什么。
日子似乎就要这样一直地过下去，在钢筋水泥间挥汗如雨，在劳作的间隙狂吞几口凉水，在疲累中忘掉心事。
只是，五天后，一场吵架结束了短暂的打工生涯。因为供不上泥沙拖了大工的后腿，争吵起来，他扔掉工具诉到工头那里。工头听了，脸一沉，未加思索地说你走吧别干了。心想不干就不干，有什么大不了，泪水却聚在眼眶。另一个老板模样的劝说，算了吧，让留下吧。可是没有余地。结账，走人。五天，四十元。
回到故乡时，阳光正好，却感觉已离开好久。母亲接过递给她的钱，只是笑笑，好像早就知道我一定在那里呆不住。阳光从树枝间穿过洒落在母亲的头上，我看到许多闪光的白发，而小院里落满了黄色的叶子，秋又深了一分。
后来我想，如果不是工头执意地让我离开，会不会仍是某个工地上的一员呢？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为别人的生活添砖加瓦。
忽然就想重回校园。也许那里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再坚硬的梦想不是也会凿开的吗？可是如何向父亲说起呢，内疚让语言窒息。而父亲其实是焦急又矛盾的，他想询问我的想法却又怕有些话会刺伤我脆弱的自尊，整日小心翼翼地揣摸我的心思。终于有一天，他在我日夜翻读的书本里留下纸条，问我是不是还想复读，大概是四句诗一样的话。我看到时感觉心里一亮，却不抱多大的希望，游戏一样地在每句话里改了一个字，告诉他我的想法。
我并不知道他已为这事开始奔忙，只是在十月的一天，他忽然要带我去另一所学校报到。
时间一下子紧张起来，每天都显得简短而匆促。教室里全是黑压压的脑袋，熟悉而陌生。要学的东西变得很多，却又觉着有趣。这种辛苦和乐趣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如果早一点用心，如果早遇到善于讲解的老师，结果一定不是如今的样子，可是，没有如果，高考一天天临近了。还记得高考前三天，在家里解出一道物理题时那种兴奋的难以言喻的心情。那时想，要是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多好呀。
填报志愿时已经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最艰苦最偏远的地方也要去，只要能离开土地就行。就算只有微薄的收获也足以安慰父亲多年的期待了。
估完分，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办法。父亲和我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努力。他咬紧牙关压上一年的筹码既是给我最后一次的机会也是给他的责任一个最后的交待。
等待越久，他的脾气就越暴躁。他似乎已不抱什么希望，每天阴沉着脸，教我学干各式的农活。他怕我没有力气打工，连农活也干不了。我甚至已决意做一个农民，等待却有了结果。
我要去远方上学了。看着眼前那片沉默的土地，我决绝地说：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再不会陪你们了，可是当我挥手告别时才知道，心里竟是那样的不舍，我是那样地爱着它们。作者简介writer
葛东兴
笔名坐看风云，山西襄汾人。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青年报》《余姚日报》《甘孜日报》《当代文学》（海外版）《精短小说》等报刊杂志。散文《唱大戏》获第三届“散文世界杯”全国散文奖三等奖。2019年5月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月色》。
主编：风雨薇、绿柳julichuanmei@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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