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牙切齿地活着

01

余华的《活着》，12万字，近乎白描的方式写完了徐富贵悲惨的一生。

青年富贵不值得同情，地主家的公子，逛窑子进赌场，输光了所有田地。

被抓了壮丁，一去好几年，战场上侥幸讨了一条性命，死人堆里逃回老家。

女儿生了场病，变成了哑巴，母亲也过世了，洗心革面，打算好好过日子。

县长老婆生孩子大出血，儿子有庆去输血，抽血过量死了。

几年后，女儿凤霞嫁人，产后大出血中死去。

不久，妻子家珍也去世了，剩下女婿二喜、外孙苦根，三人相依为命。

二喜外出干活，死于一场意外。

有一次，富贵给外孙煮豆子，孩子实在太饿了，趁他不在家，一口气吃完了一锅豆子，结果撑死了。

最后，老年富贵买了一头牛，也取名叫做 “福贵”，平静地活着。

家道中落，至亲接连离去，时代碾压下的无数苦痛，最后孤独一人，跟老牛们相伴终老。

富贵式的活着，丢盔卸甲，惨不忍睹，有这个必要么？

活着这个词，孤零零放在那里，不加任何定语，不带背景音乐，没有悲壮的呐喊，也没有果决的反击，只有逆来顺受的忍耐。

忍耐命运带来的苦难、平庸，以及一切的不公平。

悲苦无常等闲事，虽九死仍要一生。

活着最重要的一层意义是体验，置身其中的冷暖自知。

外人看去是荆棘遍地，痛不欲生。

事中人的心里，活着本就是独特的体验，如果没有被夺走，那便要一直苟且下去。

麻木而乐观，进而生长出一种卑微、柔韧又倔强的力量。

富贵的一生里，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命运对他似乎是一种精准而执拗的打击。

经历了无数的不幸后，富贵到了末期变得更加坦然，或许人活着本就是受苦，跟他是谁无关。

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本就是平常事儿。

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也没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

普通人的生生死死，放眼到漫长的时间里，流星一闪而过，不着痕迹。

逝者所有的悲欢离合，一捧黄土下，如同羽毛一样轻盈，史书不会留名，旁人不会祭奠。

只有至亲至爱活着，想着念着，坟前告祭，他们还能继续活着。

富贵活着，有机会絮絮叨叨地讲述家人们的故事，他的妻子女儿就还活着。

富贵死了，他们也就彻底地死了。

为了逝者，他也要继续顽强地活着。

活着，和没死，是有区别的。

别人看见的，是没死，而自己知道的，是活着。

 02

电影《霸王别姬》的结尾，程蝶衣自刎在舞台上。

说好从一而终，那便是真真切切的一辈子。少了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陈凯歌圆了程蝶衣这份痴情。  

李碧华的小说里，结局却是另一番情景。

霸王落难，并没有在江边自刎。

段小楼从福建水路偷渡到了香港，面目模糊苟且活着，一晃便是几十年过去了。

这一天，为着消磨时光，他从湾仔坐车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赫然看见程蝶衣三个字。

两人再见面时，都是六十多的糟老头子，风流尽去。

段小楼一直未婚，程蝶衣倒是找了个茶叶店里头办公的做妻子，组织上安排的婚姻。 

两人到深夜歇场的剧院里，最后演了一场霸王别姬。

唱到最末深情处，虞姬心一横，咬牙剑向脖子抹去，随即摔倒在台上，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地。

程蝶衣非常非常满意，掌声在心头响起，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 

段小楼摇醒了他，师弟！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演完，华丽的殉情只是假象。

唱完这出戏，程蝶衣随团回国去了，有一个家在等着他。

段小楼留在香港，满脑子想的是找一间房子，一个立锥之所。

两人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养着残生，就这么一天天地枯萎老去。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什么从一而终一辈子，都不打紧了，都不再想了。

活着，活着，这就够了。  

电影里的程蝶衣一生凄苦，终于在死这件事上得偿所愿。

如那娇艳的妃子，死在君王的哽咽里，死得传奇，死得绚丽。

而小说里的程蝶衣，甘愿苟且，屈服现实，卑微而麻木，猥琐而气短。

就连作者也忍不住跳出来感慨：

“我极希望美丽的人早早死去，聪明的人早早死去，好故事早早讲完。

舞剑的虞姬在她最璀灿的一刻死在最苍凉的气氛里，牵动我们台下凡人各式各样的感想。”

但，他若是想活着，谁又能说他有什么错呢？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再相遇，高大英武的早就佝偻，清秀俊美的已然枯萎，任谁都逃不过流年侵蚀。

青春才是真正的霸王，往事不用再提，能有机会唱完最后一场戏，也算是美满了。

本来以为一个流落在香港，一个发配去酒泉，关山万里，不可逾越。

一生的荣耀起伏、颠沛流离，都是过往云烟，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早输给了萧瑟凄凉的生活。

生的炼狱胜过死的解脱，泥泞里苟活着，一点都不丢人。 

死很容易，纵身一跃，身体羽毛般轻盈。

但非常让人惋惜，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凄美的故事，十九年来，年年被人凭吊，无数伤心泪。

人生中的许多悲剧，往往找不出凶手。琐

碎、将就，以及无处不在的低头，本就是生活的底色。

活着，活着，才是最大的勇气。

 03

《基督山伯爵》最后一个片段，伯爵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以为爱人惨死，肝肠寸断，准备殉情。

伯爵却命令他一定要活下去，咬着牙活下去，哪怕每天都是在悲痛中煎熬，也要活下去。

在地狱里熬过了一个月后，马克西米利安奇迹般地等来了爱人的回归。

伯爵在给他们的书信里写道，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能体会大的乐，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幸福的主观体验，从来都是通过比较而得到的。

吃得下多大的苦，才能配上多大的荣耀。

人生在世，除开生死，其他磨难都只是擦伤。

只有心头充满等待和希望，咬牙切齿地活下去，才会有新的机会，得到命运的回报。

向死而生，向上生长，终将活出一场荡气回肠。

 04

惨淡现实里的人们，徐富贵或程蝶衣式的活着，苟且而顽强。

庄子盘腿坐地，鼓盆而歌。

活着，活着，就是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