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32年,其时为崇祯五年,三十五岁的张岱居住在西湖边。
冬月大雪三天,西湖已是人迹罕至,连鸟儿也看不见一只。
某日晚上,张岱找了一条小舟,带了棉衣和炉火,独自去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地山水皆是一片白茫茫,只隐约看到极远处一道堤痕,白堤或者是苏堤,以及湖心亭一点。
到了湖心亭,发现有两人正在亭中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亭中人见了张岱,意外又惊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着他一同饮了三大杯。
饮完兴尽,返回舟中,舟子喃喃自语,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本以为是“独钓寒江雪”般的自处,却未曾想,还能遇见志趣相投的人。
泛泛而读,作者笔下的第一层意思是孤独,更深的意境则是得遇知己的畅快。
个体具有二分性,肉身上的合群,以及思想里的孤独。
肉身上的入世合群维系生命的基本要求,而精神上的出世孤独则是基于前者之上的更高追求。
所有个体在物质上的同向趋从,促使人们从村庄到部落,从部落到联邦,从联邦到国家,构成了庞大的人类社会。
一旦从集体中暂时脱离,回归到孑然个体形态时,我们会开始追寻自身的独特价值,精神层面的叩问与求索。
此刻的我们是孤独的,但又饱满充实。
我们能从棋子工蚁般社会微小分子的视角跳脱出来,以自我之神的高度来俯察内心,并取悦自己,凭借的是物质世界所给予的宽容。
而这种宽容永远是奢侈而短暂的,文明只是一层薄薄的纸,随时都会被邪恶的力量击破。
当物质世界的秩序被打破时,精神层面的待遇将荡然无存。
中年张岱在湖中泛舟,农民义军尚在萌芽,大明江山还算安稳。
“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如何浪漫,自己说了算。
而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天下已然易主,国破家亡,避迹山居。
“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明亡以后,张岱避世于浙江剡溪山中,想起了冬夜游西湖的往事,写就了《湖心亭看雪》。
前半生的快意潇洒,后半生的穷困潦倒,无从掩饰的失落与寂寥,笔下写出来的是孤独,以及时代碾压下深切无力感。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过一本自传,名字叫《昨日的世界》。
他写这本书的目的,讲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故事,而是整整一代人的经历。
他出生在维亚纳的犹太家族,锦衣玉食,沐浴在艺术和音乐中,身边永远都是鲜花和笑容。
没有人会相信欧洲各民族之间会有战争,宽容和善意已然变成所有人的共识,和平、安全将成为人类永远共享的最宝贵的财富。
在他生命的前三十年里,一直岁月静安。
并且丝毫看不到任何变坏的迹象,枪声和哭喊只是在遥遥的远方,似乎没有一点可能性会走近身旁。
他曾对人生无比热爱,他的笔下跳跃着春天、阳光、笑容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仿佛在一瞬间,世界猛地揭下面具,露出了狰狞面目。
真实的世界急速下坠,无数的丑恶迎面撞来,纳粹的魔爪、战争的阴影击碎了他对生活一切的幻想。
青年时代所建立起来的全部信念,悉数崩塌,欧洲已死,人类已死,文明已死。
书中有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
1934年的某一天,一群奥地利警察闯入茨威格的家中。
警察通知他,他们是奉命前来搜查一批违禁武器。
他没有什么好回答的,只能冷冰冰地说道,请,您搜吧。
警察们马马虎虎地搜索着,他们自己也不认为这位名人家里会有军火。
这种搜查纯粹是一种形式,但让茨威格感到无比的愤怒。
此时的欧洲已经忘记了自由和权利是多么的神圣,搜查、逮捕、查抄财产、逐出家园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直觉告诉他,这个插曲只不过是大规模侵犯人权的可怕前奏。
当天晚上,他把最重要的文件捆装成包,决定从此长期在国外生活。
四年后,德国入侵奥地利,茨威格失去了护照。
1914年以前,世界属于所有人的,人们想去哪里去哪里,而如今,由于彼此之间病态的不信任,边界变成了一道铁丝网。
每一张护照,要提交左侧、右侧和正面的照片,要留下指纹,还要出示各种证明,还有邀请函、品行鉴定和经济担保书等等。
这些看似都是小事,可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使一代人浪费了不可挽回的宝贵时间。
边境检查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搜查和盘问,人的尊严丢失殆尽。
张岱一口气活到了九十二岁,“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苍凉底色之上,看透世故后的洒脱豁达,一种无争不为的平实心态。
茨威格在1942年选择了自尽,成为一位精神世界的殉道者。
他曾以为这些美好将伴随他的一生,可惜并不是,只能低低地叹息一声,“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所有的历史都是过往已然发生的事实,而现在也终将成为未来人们眼中的历史,历史因而具有不可避免的重复性。
许多情节如今鲜活再现,其中的片段与细节并不陌生,便让人从心底产生了共鸣。
从某个角度来说,永远天真、永远愚蠢的一代人,或许正是无比幸运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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