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一里，魏文侯问李克，我现在要选丞相，魏成和翟璜，这二个人选，选哪个比较合适？
李克先是不肯作答，推辞道，卑下的人不参与尊长的事务，疏远的人不参与亲近的事务，我远在宫廷之外，没资格发表评论。
魏文侯说，国家大事，先生不能推让啊！
李克这才说道，这是国君没有考察臣子的缘故啊。
平时要了解他所亲近的人，富有时要了解他所相交的人，显达时要了解他所推荐的人，卑贱时要了解他不谋求钻营，贫困时要了解他不贪取财物。
了解好这五个方面就足以选定丞相了，哪里还需要我李克来多嘴呢。
魏文侯说，好的，你回去休息吧，我有合适的人选了。
老板跑来问话，问的不是业务，而是很敏感的人事。
被问的人猝不及防，摸不清老板的真实意图，想打个马虎，糊弄过去。
老板说，我是很真诚地提问，你得好好回答。
李克不得不给出自己的意见，怎么回答，难度其实很大的。
首先必须得回答得体，君王下问，他不能说一些没见识小格局的话语，内容得有质量有深度，否则见轻于上。
还得注意不能得罪当事人，魏成和翟璜这二位，既然都能资格竞选丞相，绝对是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物，抬谁贬谁都不合适。
最后传出去，落选那位肯定会恨上他。
李克的应对策略是，走出君王预设的回复范畴，从另一个维度给出答案。
你问我到底哪位合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些标准。
这些标准是一二三四五，放之四海而皆准，能堂堂正正摆在台面上，谁符合这些标准谁就是我心目中的丞相。
那到底这二位谁更符合呢？咳咳，我不知道，人是大王你的人，你心里更清楚。
把一个人事问题，又生生切换成一个业务问题。
看到这里，我就去查一下李克，我先前真的从未听说过这位。
一查才知道，李克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悝，法家代表人物，曾在魏国主持变法，比商鞅还早六十年。
再去查魏成，是魏文侯的亲弟弟。
翟璜呢，是魏国的重臣，也是个情商超高的顶级人物。
魏文侯有天犯了个错，还不自知，在朝中得瑟地问臣子们，说我是不是一位仁爱的国君。
一位叫任座说，你才不是呢，你这不刚做了个错事么？
魏文侯很生气，把任座赶出了朝堂。
又问其他人，我是不是仁爱的国君？
翟璜站起来说，是的，您绝对是个仁爱的国君。
魏文侯接着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翟璜回答，我听说君王仁爱，臣子就正直。刚才任座那么正直，由此我知道您是位仁爱的国君。
魏文侯哈哈大笑，随即亲自去把任座请回了朝堂。
翟璜一番话，既解了同僚的围，又大大地长了国君的脸，真是人才！
翟璜还干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推荐西门豹去守邺城，推荐乐羊去讨伐中山国，推荐吴起攻打秦国，推荐屈侯鲋为太子师傅。
以及，魏国占领中山国后，推荐李克为中山国相，辅佐太子魏击治理中山国。
由此可以看出两点，一是翟璜满朝交好，对很多重要人物有知遇之恩。
二是，翟璜和李克私交应该很不错。
把人物关系捋清楚后，回头看魏文侯问李克的问题，细思极恐。
前面以为回答错了，只是没面子，让国君看轻。
再往深处想，国君的问题其实暗藏杀机。
从中山国到魏都安邑，千里迢迢把李克叫过来，问他该立谁为丞相。
李克先回答，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我只是个远在中山国的外臣，宫内的事情我真不能随便说。
国君说，不，你要表态，你得推选一个人出来。
李克若是选了魏成，魏文侯的亲弟弟，的确是比较安全的选项，但你辜负了翟璜的知遇之恩，这是不义的行为，道德上说不过去。
李克若是选了翟璜，麻烦更大了。
中枢和边将结党营私的口实便落下，如果往李克的身份里再挖深一步，还会牵连到太子。
太子与丞相交好，国君芒刺在背，事中人断然不会有好下场。
说不定，魏文侯叫李克来，就是想听他嘴里说出翟璜这个名字。
魏文侯从李克那里拿到的答案是，我不是谁的人，我没有立场，我只有标准。
至于这个标准是按照谁的人设制定的，是不是影响到了国君的判断，我不说，我也不知道。
既保护了自己，又保护了翟璜。
最后魏王选中的，正是魏成，而李克早就猜到了。
从魏王宫里一出来，就直接跑到翟璜家里，说起这事儿。
翟璜问，那国君到底会选谁呢？
李克说，肯定是魏成。
翟璜听后愤愤不平，说，我给国家推荐了这么多人才，包括你也是我推荐的啊，我哪点不如魏成了？
李克说，你在国君面前推荐我，难道是为了结党营私么？
我之所以认定国君会选魏成，是因为魏成拿出十分之九的俸禄去结交贤士，他推举的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三人都被国君尊为老师。
而你推荐的人呢，国君都把他们当作臣子，你怎能跟魏成比呢？！
翟璜大为惭愧，跪谢道，我刚才失礼了，希望终身能做你的学生。
第一时间排除了另一个重大隐患，不仅没有得罪翟璜，还让对方大为折服。
哪天丞相魏成听说了这段故事，仔细推敲李克的五个标准，不由得捻须微笑。
嗨，这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么，李克这人，有点意思啊！
乱云飞渡仍从容，的确是好手段。
君王咨问国情，可能真的是诚心请教，可能是挖了一个陷阱试探，也可能是心中已有答案找人验证。
臣下在回答时，并不知道君王是哪种意图，必须要考虑周全，面面俱到。
臣不密则失其身，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信息不对称下臣子们的吉凶叵测。
李克此次与国君的对话，看似平淡，其实暗藏杀机，无比凶险。
（完）
最近在看白话文资治通鉴，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大可先生语译，一共十本。
按照我目前看书的速度，估计一年时间能看完。
家里有一套原版，我古文不是很好，看得很辛苦，慢慢就放弃了。
白话版读起来就顺畅很多，很多熟悉名字和事迹串联起来，能够一口气读上一二个小时。
等看完白话版，再回头去看古文版，应该能咂摸出更多的滋味，此为后话。
我会不定期地写写其中有意思的细节，以及由此产生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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