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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偶然的,西安是永恒的

如今的西安,正在经历着它的至暗时刻。

社区之外,成了空无一人的街道;社区之内,成了拥挤狭窄的唯一空间。

无数工厂、商店、企业停工、停产;食物,也成了这座城市1300万居民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问题。

艰难拥挤的网上抢购,焦急等待的政府或社区配送,以及自发的「以物换物」,都成了他们解决生存问题的手段。


汹涌而来的疫情,使得西安成为继两年前武汉封城之后,又一停摆的中国重镇。

「封城」所带来的经济损失与生活秩序的被打乱,考验着西安市民的精神与肉体意志,也考验着西安市相关部门的执政管理能力,以及西安当下整个社会的运行机制。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当下西安的管控逻辑,在西安历史上早有身影。

这一强有力管控措施的思维观念,本身就是西安历史的产物。同时也是西安对中国制度文明产生的深刻影响,直至今日。

01

古都,只是西安的表象

在中国所有城市中,西安是存在感最高的城市之一。

相比于其他城市,上海的存在感来自于现代与繁华,北京的存在感来自于首都与文化 ,而西安的存在感,则来自于它过于厚重的历史。

在所有国人眼中,恐怕没有哪座城市比西安更能代表悠久的中国。西安,绝对是国人眼中的「历史第一城」。

西安最显著的标签,是「十三朝古都」的历史美誉。从西周到隋唐,所有的历史辉煌,都凝聚在这一「古都」名片之中。

但是,古都只是历史赋予西安的表象。

西安对中国的影响,也远远不止我们看到的这些古都遗迹。

位于西安的唐代大明宫含元殿遗址。历史上,西周(丰镐)、秦(咸阳)、西汉、新朝、东汉(末年)、西晋(末年)、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十三个王朝相继定都于西安。

图片来源: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古都,西安对中国的影响,是一种深入到国家骨髓的制度与文化影响。

中国历史上有过三次巨大的变革,一是「殷周之变」,一是「周秦之变」,一是甲午战争前后所引发的「古今之变」。

而前两次,都发生在西安。

在甲骨文被发现、释证之后,王国维于《殷周制度论》中开篇写道:

「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

殷周之变所产生与留下的制度遗产,即是「周制」,或称「封建制」。其发生地为西周的国都,位于今西安市的丰镐遗址。

西周所奠基的制度,可以称作中国制度的肇始。其「尊尊、亲亲」的秩序观念,即使在周秦之变后,依然是中国制度的核心。

丰镐遗址位置示意图。在西安市内及附近,丰镐遗址、秦咸阳、阿房宫、汉长安、隋唐长安城遗址等,均分布其中。

图片来源:新浪

周秦之变,发生地为秦都咸阳。

秦都咸阳地跨渭水河南北两岸,其地一部分属于今咸阳市,一部分则属于今西安市。

而这场发生在两千余年前的周秦之变,便是晚清士人口中「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表述的那个近三千年前的一场大变局。

而这一变革所蕴含的底层逻辑,实际上也是历次中国大变局的底层逻辑。

这场大变革使中国从「周制」转变为「秦制」,或称「帝制」。其最主要的特征是以「郡县制」为基础之一的「中央集权制」。

所谓「百代行秦制」,秦制产生后,绵延中国两千余年,这一制度文明早已烙印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之中。

虽然1911年的辛亥革命结束了中国帝制,但作为文化DNA,这种制度观念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至今仍在我们的思维观念中发挥着作用。

此外,秦制产生后的历史中,在帝制内部所进行的一场最为深刻的变革,也发生在西安。

它就是以隋王朝建立(定都今西安)为产生标志的三省六部制及科举制度。

而这一制度变革,仍然是完善中央集权形态的一种改革。

周制、秦制,以及属于秦制范畴内的「隋制」,它们的产生都与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也许才是西安历史的本质所在,也是这座城市对中国产生的最深刻影响。

02

周秦之争

「伟大的遗迹背后不一定有伟大的文明」,西安古都遗迹背后所体现的「秦制」文明,对中国的影响是深刻的,但这种影响有利也有弊。

关于这种制度的利弊之争,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作「周秦之争」,或称「封建与郡县之争」、「儒法之争」等。

这种争论已成为中国两千余年历史的一个主题。

从秦朝堂之上的「李斯-淳于越」争辩,到汉宣帝与其太子的「霸王道杂之」对话,再到唐代柳宗元的《封建论》,明末清初顾炎武的《郡县论》,晚清谭嗣同的《仁学》,民初章太炎的《秦献记》,一直绵延至当下的思想界,数不胜数。

在这些争论中,其支持者如柳宗元,他称「公天下之端自秦始」,但同时指出秦制在「为公」的同时,也存在着「为私」的一面: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柳宗元《封建论》

与柳宗元一面肯定、一面批评不同,谭嗣同对秦制则极尽尖锐批评之意:

「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谭嗣同《仁学》

《仁学》

作者:谭嗣同

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

从本质来看,周秦之争背后是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冲突,也有集体秩序与个人自由的权力冲突。这种矛盾冲突存在着一种难以调和的张力,成为古代中国制度安排中最为棘手的一个问题。

因此,顾炎武在《郡县论》中的那句「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虽有深刻的反思寓意,但也不免有层无奈的「调和」论调。

顾炎武,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图片来源:《清代学者像传》

这种矛盾张力不仅存在于古代,也存在于当代;不仅存在于中国,也存在于世界其他地方。

只不过,在古代中国,尤其自秦制产生后,中国的国家形态始终是中央超越地方,集体压制个人。

在汉初,虽有过秦制与周制的争论,但西汉仍然在实际中选择了秦制、抛弃了周制。所谓「汉承秦制」,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还发展、完善了这一制度,由此形成了中国两千余年稳固的、中央集权形态的秦制模式。

在秦制之下,表面来看,中国王朝更迭不断,但实际上,这一制度结构却又异常稳固。正如社会学家赵鼎新曾在《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形成》中所描述的那样:

「世界史上其它诸帝国一旦灭隳则不复重兴,唯有帝制中国自公元前221年秦帝国建立迨至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其间虽历经数番朝代兴衰隆替,但一个相似的帝国政体却得以延运续祚、绵久不绝。」

从此,从咸阳产生的秦制,经由汉长安的继承与发展,绝对性地压倒了从丰镐产生的周制,成为中国历史与政制的主旋律。

/ 03 /

制度文明映照的疫情现实

在《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形成》一书中,作者曾将由这种体制构成的中国国家形态称作「儒法国家」,他这样概括中国帝制的特征之一:

「中国有世界几大文明中最为显著的强国家传统。」

「强国家传统」,是一个至今我们无法抹去的文明印记。它就像一个永恒的基因一样,印刻在我们的身体里,成为我们的文化DNA。

强国家传统,可以说就是秦制的核心,也是我们文明的核心元素之一。它的影响,不仅存在于国家制度层面,还广泛存在于各个社会层面,以及每个个体的思想观念之中。

人们对待周秦之变的争论,一定程度也是对待强国家传统的不同态度。在古代中国,对强国家传统的反思虽然一直存在,但却一直缺少能够真正突破它的新制度因素。

到了近现代,现代政治制度的变革使得人们对强国家传统的反思变得更多、更深刻、也更有效。人们对强国家传统的警惕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是使中国人真正觉醒、全面掀起近现代政治大变革的一场战争。图为北洋舰队主力舰之一镇远舰。

图片来源:Wikipedia

如2020年底由《大秦赋》播出而引起的批评与争论,便属于当代社会对强国家传统的警惕。

但是,再深刻的变革与反思,也无法瞬间抹去数千年文明留下的印记。

何况,关于「强国家传统」的对立两面,不仅仅只是古代需要面临的议题,也是当代中外社会均需警惕、面临的一个问题。

而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一产生自古都西安的制度文明,也与当下西安的疫情现实形成了某种映照。

2021年12月23日凌晨,西安紧急采取封闭式管控措施,随后又继续加大管控力度,城市全面停摆。这一管控措施所折射的本质,便是一种强国家传统的制度文明思维。


同历代的争论一样,这种措施也存在着明显的利弊两面。

利,也许在于它能迅速、强力遏制病毒的传播,尽可能接近「清零政策」。

弊,则是整个社会运转的停摆,市场的关闭,经济的损失,个人自由的限制,与食物的短缺与调配难题。

面对汹涌的疫情,这一制度基因再次被激发、彰显而来。西安市千万居民的生活,都在这种制度文明所产生的矛盾、冲突、张力中摇摆不定。

历史与现实的映照,凸显出传统的巨大惯性,也折射出社会整体与每个个体的思维观念。

重要的是,这种思维观念不仅仅存在于国家或社会整体的制度层面,也存在于每个个体之间。这也许才是更应该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但无论这种矛盾张力会产生怎么样的利弊,都希望西安能尽快走出这波疫情带来的阴影。

参考资料

[唐]柳宗元. 封建论.

[清]顾炎武. 郡县论.

[清]谭嗣同. 仁学. 华夏出版社, 2002.

王国维. 殷周制度论.

赵鼎新. 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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