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乡 作 故 乡
文/冬月之恋
这些年来，她和男人一直在外地打工。
他们原本在本地都有自己的工作，她在一家国营单位里当会计，男人则在一家企业里干主管。他们的生活虽不富裕，男人主外，她主内，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可是不多久，首先是男人的企业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了，通过一位朋友的介绍，男人到一个离家300多公里的城市里打工；接着，她的单位裁减人员，她下岗了。
为了能和男人在一起，也是为了生活，她毅然离开家乡，来到男人的身边。男人那时已经在新的岗位上站稳了脚跟，在一个部门里担任小头目，极受老板的信任。在男人的要求下，她也很快获得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
虽然单位里有房子，可是她感觉不太方便，夫妻俩就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房子有些旧，但空调暖气、电视电话，一应俱全，对此她感到满意。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以前上学时，有同学就笑称她有小资情调。她觉得小资情调没什么不好，人就要学会享受生活。
她工作充满了活力，可是下班后回到家里，她渐渐感到有些失落。她对男人说，我们把房子装修一下吧！这时男人就奇怪地看着她，以一种不屑的口吻提醒她说，嘿！这可是别人的房子，我们只是临时租住而已！
她便默不作声了，她觉得男人说的是对的，自己总是充满幻想而不切实际。可这能怨她么？谁不想让自己居住的房子富丽堂皇，富有情调充满温馨呢？最后她叹口气说，什么时候我们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愧恧，以一种安慰的语气笑着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们在老家原本有一间房子，房子不大，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公公婆婆腾出来的。她早就盘算着再盖一幢新房，可是手头的钱还不够，这也是两人出来打工的原因之一。
城里的生活不能说不方便，出门有车，买东西可以到大型的商场超市。她到美容院里做面膜，保持青春的容颜；到健身房里跑步跳舞，保持苗条柔韧的身材。她甚至迷上了股票交易，一有空便往证券交易所里跑。更多的时候，她喜欢逛商场，每一次都要拎回很多的东西。
男人笑称，你是担心人家明天关门，不卖给你东西了咋的？男人不喜欢逛商场，与她一起去，仅仅只是出于一种义务。男人在一旁看着她欢欣雀跃地将那一件件商品揽入怀中，默不作声，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观点，她做的一些事情，男人总是乐见其成。
她就像一个魔术师，那些商品在她手中就变成了餐桌上的一道道丰盛的菜肴，变成了身上穿的，脖上戴的华美衣裳服饰。她在心里说，是呀，这有什么不好呢？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
可是她也时时提醒男人说，这个城市不属于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要回去的。男人的愿望没她那么迫切，男人觉得在哪儿都是生活。男人觉得他们就像一叶浮萍，被生活的大潮不断地推搡着向前，向前。
虽然城市对于像她这样的异乡人展现出了它的热情，可是每天她还是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她。对这里的环境，她是陌生的，心存戒意的，努力去适应，骨子里却又是排斥的。
她与人的交流不存在任何问题，她的普通话说得不错，可是她老觉着自己像是戴了一副面具，俨然在装腔作势地与人说话，不是那种发自心灵的原始声音。
只有她和男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相互说着彼此熟悉的家乡话。那乡音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让人无拘无束，了无羁绊，她才会感到一种彻底的放松。
有一回，她偶而在街头遇着一个从家乡来的卖玉器古玩的女商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突然听到女商贩那久违而熟悉的带着大山泥土般气息的一声吆喝，她差一点激动得掉泪。她买了一串佛珠，同那女商贩唠起家乡里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一面之缘却胜似多年不见的朋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似乎懂了。
晚上，她和男人走在街上，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并不能使她感到快乐，她觉得这样美妙的夜晚并不属于她。街上闪烁的霓虹像是在讥诮地对她眨着眼睛。来往的路人看上去也还面相友善，然而在她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在告诉她，她只是这喧嚣城市中的一名匆匆过客而已！
公公打来电话，询问女儿小嫚上一年级的事情。她这才恍然意识到小嫚的确是长大了。她和男人早就设想着将女儿带在身边，可惜一直没能顾上，现在这事看来要提上日程 ，不能再拖下去了。
公公在电话里说，小嫚很懂事，知道爸妈都在外地辛苦地挣钱去了，表面没说什么，可孩子夜里做梦嘴里老是喊“妈妈”。她听了，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
这两年，她和男人在外面，亏欠孩子的实在太多，公公婆婆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太好，照顾孩子诸多不便，她不愿意看到小嫚继续成为留守儿童。
第二天，她特地请了假，风风火火地赶回家。过了两天就把女儿接回到城里。重新回到父母的身边，小嫚是多么高兴啊！她也感到一种由衷的幸福。
男人也没闲着，一连两天，他出去托朋友找关系，几经周折，终于将小嫚送到这座城市里一家有名的小学里上学。学校离他们租住的地儿不远，每天上下班，她和男人轮流接送女儿。
女儿的到来，让她感到生活变得充实而有希望了。如果说过去的生活总像在云里雾里，心里总有一些莫名的牵挂的话，那么现在，生活就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小嫚按部就班地上学，这孩子对城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
你喜欢学校的生活吗？有一次在接孩子放学回来时，她问。
喜欢！小嫚脆声声地回答。
你觉得现在的学校跟在老家上学前班时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呢？她感兴趣地问。
不同的地方可多了！小嫚仰起小脸认真地说，现在的教室宽敞明亮，同学多，作业也多！嗯，还有就是同学有时说土话我听不懂。
她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唔，在学校里都应该学说普通话，讲什么土话呀？
妈妈，我们以后是不是还得回老家去呀？我以后要回老家读书吗？女儿扑闪着眼睛忽然问道。
她略一愣怔，没有料到女儿会提这样的问题，哦！也许……暂时不回吧！她支吾着说。
转眼春节到了，她在网上早早地订好了火车票，腊月二十三，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动身赶回老家里去。亲不亲，家乡的人；美不美，家乡的水。从一踏入老家土地的那一刻，她像换了个人儿似的，变得神采飞扬了，这才是我们的生活呀！她在心底喊。
一年到头，能够待在老家的时间就是这么几天，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多么难得，多么温馨啊！男人照例和一帮哥们喝酒耍牌；她呢，拿出给两位老人买的新衣服，让他们比试着穿上，又拿出给小姑子买的围巾和皮裙。小姑子一把接过去，爱不释手，拽着她的手，连称“好嫂子！就知道嫂子会心疼我！”
下厨做饭，她是一把好手。平日出门在外，她只做一家三口的饭菜，现在一大家子人团聚了，她有了一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感觉。
她系着围裙，里里外外地忙活，很快张罗了一桌好菜，末了，高声大嗓地喊：来来来，大家尝尝我的手艺，可有长进？公公拿筷子夹了菜，品咂着嘴说，不错！婆婆用勺舀了口汤，抿了抿嘴说，真鲜！沟壑纵横的脸上笑靥如花。
清明一过，她就催促着丈夫回老家去盖新房了。这次春节回来，她看见湾子里许多人家都盖了新房，她那时便再次动了这门心思，她可不愿在人前矮人一截，再说这也是她和丈夫多年的夙愿。
她早想好了，要盖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装修也要最好的。男人的工作虽然忙，但还是请了一个月的假，有什么事比盖新房更重要的呢？毕竟现在盖房的时机已经成熟。
一回到老家，男人就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办建房手续、买砂石材料、奠基、第一层封顶、第二层封顶、第三层封顶…… 眼见着房子一天天地建好，男人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轮到装修的时候，她也请了假回去，换丈夫回来上班。货比三家，买各种装修材料，监督工人们的装修质量，她事必躬亲。
她想，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现在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这美好的生活，她怎不尽心竭力呢？
她和男人照旧回到城里工作，虽然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城市依然没有归属感，不能全身心地融入城市生活当中，但是对于未来的生活她还是充满了期待。
她想，等到有一天自己攒够了钱，她还是会离开这座城市回到老家去的，因为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宫殿一般新的安乐窝……
时光悠悠，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嫚也已经开始上初中了。在一位闺蜜的邀请下，她和男人双双辞了工作，决定回老家发展，女儿也只得跟着转到本地的中学学习。这在男人本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原本有些犹豫，可终究拗不过她。这些年来，她早已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回家也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呢？
新的生活开始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的思绪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沉浸着的回乡喜悦中解脱出来，新的烦恼便接踵而至。生意并不好做，他们的生意经营惨淡，她的那位闺蜜中途撤股退出，夫妻俩只得收拾残局，尽力维持。
在家庭生活中，尽管她自认做得不错，处处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家庭的和睦，但还是和个性倔强的婆婆之间渐生龃龉。孩子也不让她省心，或许是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小嫚的学习成绩下降厉害。
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当初自己离开城市回到老家所需要的生活吗？那个曾经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快乐生活到哪儿去了呢？
她把自己的困惑说与男人听，男人说，看来我们就是给人打工的命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寻思着下年还得出去！
是么？她枯坐着，愣怔了一刻，鼻子里轻轻地哼道，且认他乡作故乡，这就是我们的命呀！
【作者简介】 姚建林，网名冬月之恋，湖北黄石人。业余喜爱写作，喜欢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散见微刊。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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