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我正坐在五婶门口的那棵银杏树下。五婶的家在我们村的最东头，我的家和五婶家隔着一道窄长的水洼，一座小石桥连接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这一带长着各种各样的树，灌木，乔木，果树，花树。还有一片春夏碧绿如海秋来白絮飘飞的芦苇。把五婶的家院三面围起来的，都是高大的白杨树，盛夏里它们就成为蝉家族的战略高地。就刚才，蝉们还声嘶力竭地嚎叫着，空气没有一丝的流动，整个村庄像个闷罐子，它们好像和闷热较着劲，好像要把五婶的家给抬起来，好像要把附近的这些田地给烦死。
五婶大概是睡觉了。五婶生就的福相，再热的天，再大的噪音，她照样能睡的着。任由那些蝉傻啦吧唧的聒噪着。母亲正蹲在院子里那棵枝杈四通八达的法桐树下簸着麦子，在墙根扑拉着翅膀乘凉的公鸡母鸡动了心思，母亲懒得撵它们，它们也就放开了胆，懒洋洋地啄食那些被簸出来的瘪麦。估计父亲又在鼓捣他的那些宝贝花草，我始终觉得父亲有着文人的性格和气质，可他却着着实实地在坷垃地里劳作了一生。
如果不是热的喘不开，这会儿我和母亲应该在玉米地里薅草。我们这里土地肥沃，庄稼长得好，野草也是抑制不住地疯长，那是怎样的繁茂啊，芳草连天，永远除不尽。可是现在我不能去薅草也不想睡觉，我脑子里一无所有，我不知道这样的闷热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风从我们这儿经过。
所以起风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上的毛孔瞬间收缩。风还是从毛孔钻进了我的身体，让我感觉这风好像是假的。那些蝉也突然噤声，一场紧锣密鼓的演奏就这样戛然而止，惊悚一般的沉寂。被热气烘烤的村头，经风一激，微微地颤动着，它肯定是被这股风给搞懵了，它也觉得这风是假的。我仿佛看见它被最先的那股风激开了道道裂纹，后来的风，就沿着这些裂纹蔓延着，于是村头就醒了。耷拉着长舌头的狗才想起去找水喝，猪圈里传来小猪崽打闹的声音，那群鸡被母亲赶着扑棱棱飞上了墙头，高的树矮的树，都开始扭动着腰肢，像跳着一支抒情的舞蹈。
母亲手里拿了把泡好的玉米皮，父亲扛着水斗。父亲回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他在衡量是不是可以浇园了。如果地温太高，浇水会激坏了秧苗，甚至会从根部截断。往常父亲浇园都是在太阳落山以后或是太阳出来之前。可今天他好像等不及了，那些瓜果蔬菜都旱得蔫头耷脑，早浇就会早解渴。再说，这风指不定哪会儿就停了。
我们家的菜园和五婶家的大门就一路之隔，我只需几步就能走进去。说是菜园，其实被父亲整饬得跟花园似得。北园边是一溜花椒树。西边是几棵松树，几棵百日红和一畦的一串红。南边是一片翠竹，起初，父亲只栽了一棵竹子，不到两年的功夫就生了这么一大片，最粗的已经和我的胳膊差不多，风吹过也有点“入竹千杆斜”的韵致了。就是那些蔬菜，也是一律的清秀刮净，底下不会有乱生的杂草，畦埂更如打了墨线一般的直。母亲总是埋怨父亲干活太慢太细，也埋怨他弄的那些花花草草占去了太多的地方，她也知道她说了也白说，父亲改不了这些习性和爱好。
父亲已经开始打水了。地太干了，一斗水滋不了多远，只能一斗一斗地赶趟，要等水畦喝够了，水才能流入菜畦。菜畦的水流得更慢，那些被干渴折磨的菜根大口大口地吸着。所以父亲不能有丝毫的怠慢。父亲柔弱的身躯，提水时却总是那么带劲。累了，就往掌心里吐口唾沫，两手一搓，又增加了力量，双手交替着，牢牢地牵引着竹竿往上窜。风似乎更欢快了，那些秧苗也比刚才舞的更欢实。父亲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粘粘地贴在身上，可父亲也是欢快的，似乎他也喝了那些水，他也已经解渴。他时不时地会往高处看看，看看风的走向和大小，看看风会不会停下来。黑红的脸上就会漾起他习惯性的笑意。
母亲帮父亲看畦子，胳膊下夹着根小木棍，是为了方便划拉那些挡住水流的烂叶和土块。但她的主活是绑瓜秧，她把泡软的玉米皮撕成一条一条，把那些长长了四处张望的瓜秧固定在木架上，并随手掐掉那些谎花和多余的枝杈。母亲有一双绣花的巧手，此刻在黄花绿叶间也上下翻飞，如翩翩的蝴蝶。风，吹过母亲，吹过她好看的腰身，吹过她齐耳的黑发，吹过她自己裁剪的总是很得体的衣衫。风，吹过母亲又吹向菜园。我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听见风在那些植物间穿梭嬉戏，听见无数个细胞由憔悴而饱满的声响。因饱满而流溢出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在风中又被那迟迟不愿退去的暑热拥抱着。
再小的时候，看畦子这种活都是我的。我可以一边玩水，一边欣赏那些好看的叶子和藤蔓，可以摘下还没谢花的黄瓜和修长的豆角，可以拔起刚刚有点辣味的萝卜，这是父母对我劳动的默许的奖赏，是再好吃不过的美食，是舌尖上盛开的最美的花朵。
现在我还有其他活要干，母亲早就像使唤大孩子一样使唤我了。可我更迷恋着父亲如画一般的菜园，白胖的五婶坐在我坐过的地方与母亲拉呱。太阳越走越低，阳光也就更斜直地照耀着我的村头。我的那些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也都洗掉一路征尘似得轻松走出家门，走过我们的菜园。他们因一阵风有了一个共同的关于凉快的话题，我看见他们因一阵风而恢复的如植物般的活力。
因为一阵风，心急火燎的日子就这样突然慢了下来，似乎从此可以云淡风轻。
作者简介：
林丽萍，兰陵县四中历史教师，有散文刊于《合肥晚报》《新安晚报》《深圳青年》《沂蒙晚报》及家乡报刊《今日兰陵》和《兰陵文学》。写作感悟：文字，让生活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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