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我的一场误入“歧途”
卢丽琼
我住在小镇上，九十年代初，升入初中的时候，还没读过课外书。 那时候的小镇生活，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就是所谓的挣钱。我的父亲在供电局上班，母亲没有固定工作，在很多地方做零工，哪里有工做，哪天有工做，只要能做的，也不挑。一天到晚，他们只有一个目标：让日子越来越好。当时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没有现在的所谓陪伴式教育，孩子都是散养散教的。初中以前的时光，都在干什么，现在想来贫瘠如白纸，除了一群孩子跑东跑西，叽叽喳喳之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天早上上学前，外婆对我说：“你爸爸今天到黄石出差去了，晚上回来肯定带'接包’（礼物），放学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疯玩。”那时候，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有新衣服作为礼物的存在，这个到大城市带回来的礼物，成了我一天的焦灼期盼。而且，在那个我的行动距离只在10公里以内都能解决生活全部的小镇，“黄石”是一个大城市，这个大城市的模样在想像中甚至和首都北京都差不多。从那里带回来的礼物，该是多么让人艳羡的啊。 小弟收到了一辆玩具小汽车，他十分高兴地玩去了。我收到的礼物是两本书——《365夜故事（上下）》。收到礼物的兴奋感占据了整个我，当时也并不觉得两本书不够礼物的份量，更不会觉得这样两本小学低年级的书，给我一个初中生，层次太低端了。 1991年，在小镇上，书不是必需品，周围一圈人家都没听说过有人读课外书。再者，没有人需要看课外书，那时候的家庭，孩子成绩不好也没有要补课变得好一说。至于我们这些孩子，天天上学已经够讨厌的了，还要看课外书，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整个初中后面的生涯，我全部都在读这两本书，翻来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低年级的故事书，书的封面破了拿米糊粘，书的封底脏了拿抹布擦，我也爱惜了两年。后来书给小弟读，又借给我的同学和他的同学读，就越来越破、越来越无法控制完整性。再后来读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首诗时，我便想起这两本书，诗字面意思的呈现我早就实现了。 去农村走亲戚，蹲在只能称其为“厕所”的农村洗手间里，却发现墙体上砖与砖之间的缝隙里，有的塞着报纸，有的塞着书籍，我从中抽出的一本书，已经被撕得没有头没有尾了，仔细看是一本文学书，竖版的繁体字，在不认识的字与字之间来回观察，虽然看不懂，但我感觉这是一本不错的书，我偷偷瞧了瞧厕所外围情况，藏在衣服的最里层，卡在裤腰上，把那本没有头没有尾的书偷走了。之后，只要有时间，我就自己读那本书，读竖版的繁体文字，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把只有半本的书看完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是《红楼梦》。 文字的世界，这时于我，还是一个秘密，和所有的秘密一样，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去阅读，我仍然和读书的世界，有着一层隔膜。 那时候，文科班来了一个特别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叫李方，教语文，听说是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虽然读高中，还是在小镇上，但是年轻的大学生老师，却给平淡的学生生涯，丢下了一个个涟漪。 和其他老师不一样，李老师经常会在课堂上讲一些书上没有的东西。上课的形式也很新颖，有一节课，他突然以某一个事物为题，让大家在课堂上即兴写小作文，同学口述也可以，写出来读也可以，还可以下课后偷偷交给他。这样的训练在现在可能小学都会做，而我们那时候，信息的闭塞，乃至周围环境的影响，我们都觉得这个老师好了不起。 被李老师启发的写作能力，却被他视作了天赋。我的小作文和大作文，都被他拿在班上当范文念过。 一个明亮的课间操时间，李老师把我喊去了他办公室。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担心和着不解，步履艰难地移到他面前，还未等我站定，他就从抽屉拿出一本书放在我手上，那是一本一瞬间我连书名也没说清楚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没有”。我开始不自在起来，慢慢低下头，手在摩挲着书脊，咬住下嘴唇的牙齿稍稍用起了劲。 李老师在转身收拾桌面试卷的同时，丢给我一句：“那拿去看吧，看完还给我。” 我依然是步履艰难地向办公室门口移着步，还时不时地回头看向李老师。他俯下身去批改试卷，没有再多跟我说任何话。 走出办公室，我突然将书紧紧抱向怀里，飞跑向教室，心里撞击得如打鼓一般，生怕老师突然反悔叫住我。回到教室，我把书装进书包里，对谁也没有说起这件事。 后来，我才知道，李老师透过我的作文，觉得我有灵性，所以决定在高三这一年慢慢培养我的阅读和写作能力，但这是后话了。拿到书的当天晚上，我就开始看起来。有一本课外书的开心劲，那是比过年还高兴的事情，瞒着父母，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看。一边看，烦恼就一边点点上升。俄国文学的缺点就是书里的人名都太长了，对初入阅读之门的我来说，特别不友好，才看到第十面，就忘了前九面写的这个人是谁，花了快两周的时间，囫囵吞枣的看完了，就去还书给李老师。老师也不接，只问我：“看懂了吗？故事讲的什么？”而我红着脸不敢接话，完全说不出来。老师还是扔给我一句话：“没看懂，还我干嘛，还不赶紧再去看。”我又飞似的拿着书跑了。就这样，在一遍遍地还书，一遍遍地问答中，我来来回回折腾着。 这一次，我昂首踏进老师办公室，还未待老师问，我就开始高声说着：保尔是个怎样的人，我怎么看这本小说，小说名为什么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听完，老师微笑地接过书，问：“看了几遍”，我迟疑了一会，小声地答道：“8遍”。 老师大笑着又递过来《安娜·卡列尼娜》，“继续吧”。 就这样，我的阅读从俄国文学开始，没有渐入，直接深开。 中专，到武汉。世界变大了，太大了，而我知道得太少，太少。 学校里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但没能参加高考的我，和一帮初中毕业来的小娃娃，成为同学。要是心里没有一点憋闷，怎么可能。我很快在这种状态里，找到了出口，开始疯狂地读起小说。 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未来很远，可是到底有多远，人生很长，可是到底有多长，爱情很美，可是到底有多美，一切都影影绰绰，不清晰，不确定，一切都是可疑的，一切都是飘忽的。 在校外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上，有一家租书店。那里到了周末，就会有很多同学进出，老板也不跟人聊天，经常自己看着一个小电视，还书收回去，借书拿出来，都是行动。那三年，我的大部分读物，都是从这家书店得来的，书店不大，只有一面墙的书，最底下一排是武侠小说，中间两排全是言情小说，最上面一排，世界名著和通俗小说，几乎没人租借，这倒成了我幸福且快活的来源。 在书越读越多之后，试图发现更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通过一个个名字慢慢拓展的，就像多米诺骨牌因为慢慢向前推移而一点点清晰的路径。 我自己也会适时地买书，一些路边摊的书贩，卖着各种盗版合集，流行的青春文学自是不一而足，其中还有一些像《尼采全集》《叔本华全集》之类的读物。我对于不熟悉的这一部分产生了兴趣，尼采这个名字偶尔听过，但他是谁，干什么的，有什么了不起，一概不知。所以，我买了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抱回了宿舍。这本书曾经一度跟着我辗转搬家，我终究没有把它看完，虽然后来我知道了尼采是谁，但是那样莽撞的对于世界的好奇，却一点点消失了。 所以说，阅读在我，是一场误入歧途。如果不是书，可能还会有别的，只是正好，在你的生命中出现许多问题和困惑，当你需要答案而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书是一种当下的解药。我恰巧在那个环境里服用了它，并因此上瘾。 到一定年纪，我发现人是不可交流的，你不可能真的让另外一个人完全理解你，你也不可能完全地理解另外一个人。我们的语言非常贫乏，我们自身又常常没有自己想象地那么好。交流可以宽慰寂寞，可是很难排遣孤独。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我忽然发现了书的秘密并深陷其中，是因为，在小说中，在文字中，在别人的叙述中，你总能找到一些你曾经感受到但不曾表达的东西。这种时候，心底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茫茫世界，原来你并不孤独。 读书永远不能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带来财富，带来权力和地位，但是读书可以带来安宁。喜欢读书，并不高贵。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人生趣味的一种选择，看作是人如何和自己相处的一种方式，我当然懂得读书的好，了解读书的乐趣，但是读书并不伟大，伟大的是书。 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书构建了我新的价值观，我几乎不能马上指出是哪一本深刻地影响了我，因为影响我的不是一本书，而是读书这件事情。如果非要选择一本书，那么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它让我“误入歧途”，而我愿迷途不返。
卢丽琼，现为国企职工。爱读书、深度书迷，最喜欢毛姆的“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读完书后，有时会感想几句，就会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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