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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江明文章撷英:明翰林学士王景

 一

   公元1336年,元顺帝至元二年,蒙古族统治中国的第65个年头,大元帝国达到了鼎盛期,四海归一,天下太平。明代叶子奇曾对这一时期大加褒奖,《草木子·克谨篇》:“元朝自世祖混一之后,天下治平者六七十年,轻刑薄赋,兵革罕用。生者有养,死者有葬。行旅万里,宿泊如家,诚所谓盛世矣!”   

   这一年,元王朝的掘墓人朱元璋刚满9岁,在安徽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乡下,拖着鼻涕饥肠辘辘地帮地主老财放牛;青田人刘伯温26岁,被铨选为江西省瑞州路高安县丞,仰天大笑出门去,意气风发走上仕途。25年后,他神机妙算为朱元璋运筹帷幄;金华人宋濂27岁,刚刚接过老师吴莱的衣钵,在浦江主教东明精舍,传道授业解惑。32年后,他为朱元璋撰写《奉天讨元北伐檄文》,敲响了元王朝灭亡的丧钟;苏州人高启出生,33年后,腹有诗书的他参与编修《元史》,为灰飞烟灭的元王朝盖棺论定。

   这一年,在处州松阳县的一户王姓家庭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49年后,他担任《太祖高皇帝实录》编撰总裁,为刚刚入土为安的朱元璋树碑立传。

   王景,字景彰,号常斋。曾用名王奎、王景章、王景常。松阳人称王翰林或王学士。

   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四月十五日,王景出生于松阳二十四都靖居村。

   清顺治十一年(1654)版《松阳县志·山川》记载:

   “莲花峰,在县东四十里。高七千余丈,秀异雄伟,形若莲花。中有金门庵,下有资圣寺、天井岩、风门洞。一名蓉川。学士王常斋、长史包雨庵世居其下。”

蓉川,即今松阳象溪镇靖居村。

   靖居,旧称净居,自古山水形胜,人文底蕴深厚。西北是层峦叠嶂的莲花峰,蓉川水流绕东南潺潺而过,汇入松阴溪。溪流南岸的平畴,坦荡如砥,阡陌纵横。

元代,邑人王文焕隐居靖居村,后在村西山坳筑庐讲学,并著有《蓉川十景》诗,被府、县志书收入,流传至今。其中《西山爽气》最为里人推崇:“一山屹立齐昆仑,万山拱接推雄尊。伏龙未肯作霖雨,晴霏湿烟生昼寒。金天储精玉韫石,午夜龙光射奎璧。城市嚣尘几变迁,山中爽气今犹昔。”

   民国《松阳县志·理学》载:“王文焕,一名子敬,字叔恭。少负雅操,夙承家学。以元末之乱,不屑仕进,遂取孔、孟诸儒绪言,研极精微,著《道学发明》、《大学发明》、《中庸孟子解》及《心镜图治心铭》诸作,以心为明镜,毋自欺;为药物,畏敬恐惧,克复省察;为工夫,巍然负泰山、北斗之望。学者宗之,称为西山先生。”

   在西山开馆讲学前,王文焕在靖居比邻的板桥村施过教,与村里的隐逸诗人周权交往密切。周权有诗与王文焕酬和:《西山王君教授吾里,寓馆湫陋,形于咏歌,次韵勉之》(见汤光新《此山集全编》)。

   民国《松阳县志·隐逸》载:“周权,字衡之。通经史,工于诗,至京师,欧阳玄荐与馆职,以母老辞不受。有《此山集》。”

   王文焕西山开馆后,周权不时造访书院,并有诗留念:《西山书馆植菊为临豕所践,感而有赋,因再次韵》(见汤光新《此山集全编》)。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有王文焕、周权两位“大儒”在,郡邑学子纷至沓来,一时间,西山坳书声琅琅,靖居庄人文蔚起。

   明陈琏《翰林院学士王公景彰墓碑铭》(以下简称《墓碑铭》)记载:

   “公讳景,字景彰,自号常斋,姓王氏,世为括苍松阳人。唐观察使朗之后,代有闻人。宋南渡以从龙功得官者,十有三人,遂为大族。七世祖利政,髙州助教;六世祖祖光,大理评事;越二世,讳宗儒,仕至国子祭酒者,曽大父也;讳可仕,卓有学行,乡邑推尊者,大父也;父讳必庄,博极群书,通性理之学。”

王利政和王宗儒的名字,收入民国《松阳县志·仕宦》里。

   “世”为括苍松阳人、“世”居其下,两个“世”字,皆为世代之意,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王景出身于官宦和书香世家,而王氏世家就居住在松阳二十四都莲花峰下的靖居村。

   这从靖居村的包氏宗谱上可以得到佐证。

   靖居是包氏聚居地,松阳人俗称靖居包。此地先有潘氏卜居。根据《丹阳包氏宗谱》记载:蓉川包氏始祖包友行,字景贤,宋元之交,自蟾湖客游本邑二十四都蓉川,入赘蓉川潘工部女儿潘氏。蓉川包氏宗谱始修于明洪武十七年(1384),至民国17年(1928)共十二修。

   蓉川包氏宗谱里,最早提到王景的,是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时任吏部右侍郎的缙云人李鋕。李鋕与靖居贡生包洪伉为同学至交。包洪伉,字以谦,号益斋。包洪伉七十大寿,李鋕写了《恭贺益斋先生七帙序》:

   “且靖居乃古蓉川,距松郭四十里许,山水最佳;其若'靖峰积翠’'风门鸣籁’'天井归云’……凡十景,而西山之爽气为首胜。王翰林、潘工部旧有题咏。”

   清咸丰六年(1856),靖居包氏修谱,处州府学廪生叶大楫作《蓉川包氏重修谱序》:

  “括郡之西,松邑之东,星分牛斗,里号芙蓉。廿四都地擅膏腴,一十景天开锦绣。万山耸笏,磅磗而气釀秀灵;二水拖纹,溁洄而脉涵清淑。王翰林之高咏犹新,潘工部之留题足慕。”

   清光绪十九年(1893),靖居包氏修谱,蓉川包氏后裔包汉辉作《蓉川包氏重修谱序》:

  “迄元时,景贤公又徙于靖居,联姻于潘工部之家,生四子,长文举、三文昌,受业与王翰林之门,宦绩功业,昭垂志乘,至今赫然。”

   家学渊源的世代秉承,加上靖居村浓厚的人文底蕴,王景少小聪颖,“公自幼聪敏异常而有至性,十岁通尚书,十五举业成”(《墓碑铭》)。除了祖父、父亲的言传身教和耳濡目染,王景还拜松阳另一位隐逸“大儒”练鲁为师。

   清顾嗣立《元诗选·癸集辛下》载:

  “练鲁,字希曾,少博学,凡经史子集,靡不精究,为诗文有逸思。至正间,以父进官京师,因省亲就试于京,中第而归,益肆力于学……号倥侗,有《倥侗子文集》行于世。一时邑之彦达若王景、项民彝、王继行、包公贵,皆出其门。”

   练鲁的父亲练进,元至正初诏入翰林。练鲁去北京看望父亲,恰逢至正五年(1345)三月会试,练鲁“以宦籍就试”,“廷试进士,七十八人及第”,练鲁为其中之一。

   不过,有元一朝,江南士子多隐而不发,留恋山林乡野,即使蟾宫折桂,也退居江河湖海,万山丛中的松阳也概莫能外。元朝共98年,根据《重修浙江通志稿·考选谱》记载,松阳只有元至正五年(1345)乙酉张士坚榜两位进士,练鲁和周梓,但两位同榜进士都倦于仕进。练鲁写有一首《北斗山》诗,其归隐的心境袒露无遗:

   “隐者巢居在翠微,松花服食茑萝衣。人间万事不着眼,坐看浮云天际飞。”

   “十五举业成”,王景15岁就读完了为应对科举考试而需准备的学业,但此时的元王朝在经历了短暂的祥和宁静后,似乎一夜之间陷入了天下大乱,刘福通在安徽、徐寿辉在湖北、方国珍在浙江先后起事。

   时局动荡,又受老师练鲁的影响,王景“乃辟'常斋’以屏世纷,益求性命道徳仁义之说,期于实践,凡'经史子集’,渉猎殆遍,发为文章,髙深雄健,得古作者意”(《墓碑铭》)。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王景在莲花峰下开辟了学舍,躲避世事纷扰,广泛涉猎,遍阅经史子集。经,指儒家“十五经”及相关著作;史,包括正史类、编年类、纪事本末类、杂史类等;子,指诸子百家著作和类书;集,指诗文词总集和专集等。

   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时,王景也开始开门纳徒。同村的包文昌、包文举兄弟投到他门下。包文昌后由辟举仕县丞,包文举由辟举授国子助教,升长史,《栝苍汇纪·卷十二》载其所著有《两庵》、《和陶》、《璧水》、《海岱》等集。

   在高耸的莲花峰下,美丽的蓉川溪旁,王景读书授业两不误,根本感觉不到时光若流水。

   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时间到了公元1370年,也就是明洪武三年,这一年,王景34岁。

   靖居村距离松阳县城四十里,远离连接府、县的通济古道和松阴溪水路,可谓天高皇帝远。但是改朝换代的震荡,还是波及了这个僻陬山村。

   最先感受到的,是名声在外的王景。

   明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发布诏令:“治国之道,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宜令郡县皆立学,礼延师儒,教授生徒。”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又昭告天下:“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明史》卷七十)

   “郡邑交荐,不就”。松阳县、处州府极力推荐王景出山,但王景不为所动。这时,王景的父亲王毕庄站了出来。老王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吾家世受宋爵,暨元不竞。汝生命在斗箕,此其兆也,当思先世以儒道显,希圣贤之迹,立身行道,非止于事亲,当移忠于君也,汝其勉之”(《墓碑铭》)。 。

   父亲的这一番话,有如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激起层层涟漪,王景闻言,不禁遐思万千,心绪久久难以平静。王家先祖在宋朝出仕履宦,光耀门楣。到了元朝,韬光隐晦,蛰伏在莲花峰下。祖父、父亲非不能,而是不为。但出人头地、兼济天下的欲望一直在家族的血脉里奔涌。父亲说得对,大丈夫安身立命,事亲事小,忠君为大。

   老王的这几句话,言近旨远,与其说说服了王景,倒不如说给了王景走出大山的理由。

   王景听完父亲的谆谆教导,“拳拳服膺”。

   明洪武四年(1371)正月,深感人才匮乏、求贤若渴的朱元璋又发布诏令,令各行省连续三年举行乡试,所有举人都免予会试,赴京师听候选官。也就是说,只要通过乡试中举,就可以铨选当官了。

   明洪武四年(1371),王景参加浙江乡试,高中举人。此次乡试,浙江省儒士荟萃,王景脱颖而出,引得众人关注。宁波人郑真虽然夺得乡试第一名,但对王景褒奖有加,“景彰,世为括苍儒族,而清谨好修,力学不倦,为古文歌诗,皆典雅蔚赡可喜”(郑真《常斋记》)。

   洪武五年(1372)十二月,浙江各地举子们启程前往南京,参加洪武六年(1373)三月的吏部考选(见钱茂伟《王应麟学术评传》)。

   《濠梁录》载:“(洪武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吏部尚书詹公奉旨,注拟浙江进士八人为中立府所属教官。盖以诸进士辞以不能居州县之职,故优待之,且以濠梁为国家兴王之地,教育之职必慎选进士为之者,欲其养成人才也。于是中立府临淮县儒学教谕郑真首授是选,洪基定远县教谕,胡惟中五河教谕,王景彰怀远教谕,郭可学宿州灵璧县教谕,陈希贡徐州萧县教谕。既准所拟,四月初八日,于指挥司请文引。”(钱茂伟《王应麟学术评传》)

   王景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詹公即詹同,字同文,初名叫书,婺源人。元至正年间,举荐茂才,任命为郴州学正。朱元璋攻下武昌,召他为国子博士,赐名同。洪武四年晋升为吏部尚书。洪武六年,兼任学士承旨。王景曾作《吏部尚书詹公同传》(明焦竑《国朝献徵录卷二十四》),为詹同作传。

   怀远是王景宦海生涯的第一站。

   怀远县地处安徽省北部,位于淮河中游,在淮北平原的南端。境内有荆、涂两山夹淮对峙,又是涡、淮两河汇流之处,形势险要,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每当改朝换代兵戎相见时,这里经常成为争夺角逐的战场。明朝开国元勋常遇春、花云等都出自怀远。

   王景到任后,住在县治里。安顿好一切,王景找人算了一卦。“得易之恒。筮者曰吉,恒者,常也,久也。常故能久,久则悠远矣,且恒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有恒久之义焉。于是,以常名斋”(明郑真《常斋记》)。

   王景的“常斋”名气很大,和他同时被詹同授任临淮县儒学教谕的郑真,后来专门写了一篇《常斋记》,记叙“常斋”的由来和王景在怀远任上的政绩。明诗人乌斯道有诗《赋王景章拙斋》:

诸子便獧方得意,我心椎鲁动违时。

能言鹦鹉休相笑,钝足驽骀不自支。

山屐每因春兴著,酒船长信晚潮移。

静看炉鞴长施巧,此日黄金合铸谁。

   战乱后的怀远,满目凋敝,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位于县治东南的儒学馆舍,元末时被战火焚毁。王景组织人手搭建临时用房,开展教学;一边会同知县唐蔚,在儒学原址上兴建馆舍。

   明郑真《常斋记》载:“兵燹以来,学校之事,有所未遑。景彰既至,而馆舍萧然,在学子弟皆复业之,家樵牧童竖迫于有司,勉强应命,从师授业之诚无有也。”

   学校蓬户瓮牖,差强人意。学生们原先在家砍柴或者放牛,这些被迫来上学的顽童,根本无心读书。王景循循善诱,毫无懈怠,“景彰曰:吾惟尽其职焉耳。昼夜程督,不见有不堪之色,人以是敬惮之”(明郑真《常斋记》)。

   “时方兵燹后,学校甫兴,日与诸生披荆棘、建学官,讲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亹亹无倦,士子多有成就。”(《墓碑铭》)

   王景在怀远任上,旰衣宵食,一干就是三年多。期间,因营建儒学馆舍、竭力督学兴教,颇获好评,加之文笔卓荦,名传朝野。

   《宋濂年表》记载:“(洪武八年)九月,明太祖命皇太子朱标及秦王等出游凤阳府,以讲武事。诏宋濂等从行。”宋濂是太子朱标的老师。朱标出游凤阳,朱元璋令宋濂随行。

   《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一》记载:“上阅《舆地书》得《濠梁古迹》一卷,命内臣驰驿以赐东宫,且题其外,令濂询访随处言之。皇太子至池河驿,得上所赐书,大喜,以示濂,濂因启曰:临濠古迹,惟涂、荆二山最著,涂山在昔钟离县西九十五里,荆山亦在县西八十三里,二山本相联属,而淮水绕荆山之阴,神禹凿之,水始流二山间,民获免阻修之艰,禹之功也。”

   凤阳府古称临濠,怀远县为其所属。凤阳境内荆、涂二山最为有名。洪武八年(1375)十一月,宋濂与朱标约定同游二山。头晚,宋濂特地邀请怀远教谕王景来到船上住宿,第二天黎明乘船前往涂山脚,步行入山。游完涂山,又入荆山。一个月后,宋濂写就《游涂荆二山记》,流传至今。

   此次游山的,除了王景这个毫不起眼的县教育局长,都是当时的名家大儒,太子正字桂彦良、晋府长史朱伯言、楚府长史朱伯清和吴认伴读王致远等人。66岁的宋濂邀请39岁的王景同游,夜宿舟中,抵足而眠,当是以文相知。

   洪武九年(1376),王景在怀远教谕任上满三年,“考为九州二十五县最”(《墓碑铭》)。时方朝廷用人之际,如果不出意外,王景将获擢升。

   但是,事情就那么凑巧,“命未下而父卒”(《墓碑铭》)。

                            六

   洪武九年(1376),王景回家奔丧守制,“闻讣哀号顿绝复苏”、“凡治丧,悉从古制”(《墓碑铭》)。

   洪武十二年(1379),王景3年守制满,恰逢朱元璋征召天下“博学老成之士”,《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二十八》载:

   上谓礼部臣曰:为天下者,譬如作大厦,非一木所成,必聚材而后成,天下非一人独理,必选贤而后治,故为国得宝,不如荐贤……宜下有司悉心推访,礼送于朝,朕将显用之。

   王景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时任浙江布政使安然推荐王景应诏。《明史卷一百三十七列传》:“安然,祥符人,徙居颍州。元季以左丞守莱州。明兵下山东,率众归附。累官山东参政。抚绥流移,俸余悉给公用,帝闻而嘉之。洪武二年,召为工部尚书,出为河南参政,历浙江布政使,入为御史台右大夫。十三年改左中丞,坐事免。未几,召为四辅官。”

   《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二十六》:“洪武十二年八月甲辰,以御史台右御史大夫丁玉为左御史大夫,浙江布政使安然为右御史大夫。”   

   安然在调离浙江布政使前,推荐王景以“博学之士”应诏。王景到南京后,朱元璋亲自接见,“访以治道”,随后,安排王景“日直翰林,随班朝见,锡晏西序”(《墓碑铭》)。

   此次应诏京师,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王景展现了他的卓越文学才能,“制《藩王朝觐仪》,改赐日本书,作《乐章》与《京城钟楼记》”(《墓碑铭》)。《藩王朝觐仪》等事关国体,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王景的每篇文章,“太祖皇帝皆亲览”。

    明翰林院侍讲学士廖道南评价王景文章:“予考《文衡》,乃见王景彰所撰诸篇,俱舂容尔雅,畅茂敷贲。乃知国初浑厚和平之气,不独于运数见之,是有征于文物也已”《殿阁词林记卷四》。

   王景的《京城钟楼记》一文,高深雄健,体现了王景为文的特色:

   天子之都,众大之地,故必涣鸿閟之具,以昭天休。俾民靡或踰于防,古之明王建大中之极,楼域之亢爽以棲钟楼,挈壶氏掌之,伺日晷之出内以为晨昏,节非欲侈,为壮丽大观也。不如是,则天纪不修,而大音希闻于远也。国朝混一华夏,建都应天,据龙阜、阻大江,招城万雉以镇服四海。皇上维清缉熙,德懋周溥,以为政令之行,自京师始。肇建谯楼于皇城之西地,当崇冈既亢且阳,凡为楹二十又四,高若干丈,下为驰道,上悬巨镛,蒲牢追蟸,作其鳞之而鼓晋三八,周列于次,扶桑启曙,众华藟动,徐疾三止金奏,爰作以数节之一百又八声,处天地无远,不格天关,以开地户,以辟人文,以启崦嵫。景昧数,亦如之。於是,戒百司,饬群隷,令于众曰:凡兴作休偃,毋先时亦毋后时,敢有不恭罚无赦。呜呼!圣皇恪守旧章,以为民防,天时正于斯,人纪修于斯,国容观于斯,建一楼而百度举,其谁敢不饬?是宜表天声于四海,而垂则于亿万斯年之永也。

   “偶逐征鸿过邺城,谯楼鼓角晚连营”。谯楼,又称钟楼,钟楼巍然屹立,有如鹤立鸡群;晨昏钟鸣一百零八声,回响在芸芸众生的内心深处。钟楼是京师标志性建筑,其时的南京城,文学大腕云集,王景能获准为谯楼作记,不知羡煞了多少文人。

   王景在南京没停留多久,“寻升大名开州知州”。

   开州,即今濮阳,位于河南东北部。自古以来是中原要冲,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商灭夏的“昆吾之战”、春秋晋楚的“城濮之战”,晋郑的“铁丘之战”,秦末的“项羽章邯之战”,汉末曹操吕布的“濮阳之战”,五代晋梁的“德胜之战”,宋辽的“澶渊之战”等均发生于此。

   元、明之交,开州饱受战争蹂躏。《万历大名府志·田赋志》记载,洪武初年,承金、元之后,户口凋耗,闾里空虚。

   王景此次上任开州,与几年前履职怀远不同。那时他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分管教育一块。而知州为从五品,主政一方,上令下达,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

   “发其素蕴以施于政,宽而平、明而恕,不为浅功近利,民皆安之” (《墓碑铭》)。

    王景以学者的聪明睿智和宏阔胸怀,整顿州衙和属邑吏治,以宽宏、公正、严明的态度施政于民,使得州、邑僚属致力于公,专心为民。

   “复修学宫,建坛墠,劝农桑,均赋役,得新籍户三千口,若干田赋”(《墓碑铭》)。

    开州历经连年战乱,百废待举。王景首先修建学校馆舍,使流落街头乡野的孩童接受启蒙教育;建造祭坛,用以法天地、敬神明、尊祖宗,使得民心归拢;鼓励农民耕种田地,赋役征派,公平公正。政通人和,又休息与民,不到一年,开州新增人口3000,并顺利完成田赋征收。

   开州任上,王景兴建了“郭忠烈公祠”,祭祀邑人郭嘉,褒其忠烈,并作《郭忠烈公祠记》:

   开州为古河朔地,大河环绕,土厚水深,其融结磅礴之气,荟蔚而成英烈之风。以故贤杰挺生,奇才辈出。而慷慨激烈,与日月争光者,于唐则有吴忠公溆。于元则有伯颜文节公师圣。若城亡与亡,父子殉节,郭忠烈公其尤著者也。按本传,公讳嘉。祖昂、父惠,俱以战功显。公慷慨有大志,登泰定三年(1326)进士第,累迁广宁路总管。有诏团练义兵,公招集民数千,教以坐作进退,号令齐一,赏罚明信。东方诸郡钱粮之富,甲兵之精,称公为最。至正十八年(1358),贼至,围城垣数十里,有大呼者曰:“何不出降。”公射之中颊。贼稍退,遂开西门逐之。父子力战以死。事闻,赠河南江北等处行省右丞,封太原郡公,谥“忠烈”。我朝武功耆定,海寓统一。洪武三年(1370)访天下死节之臣。本州判官欧阳萃以公事上闻,上嘉其死事,诏大名开州立庙祀焉。呜呼!元有天下百余年,平日高爵厚禄名列朝绅者,不知凡几。迨其末造,王政不纲,天下瓦解,郡县守土之臣多望风逃遁。而广宁一路,公独竭力拒守,捐躯殉难,谥之曰“忠烈”,洵不愧矣。今新朝定鼎,不以胜国孤臣稍存异视,特诏建祠立祀,千秋旷典,何其隆欤?开州,公桑梓之邦也,有司遵明诏创建祠宇,奉公入祀,将见洁笾豆以静嘉,妥忠魂于陟降。后之骏奔庙中者,有不起敬起慕,景仰遗徽,而永永弗替也哉!是为记。

   因为夙夜在公,身心交瘁,王景积劳成疾,无奈只得辞官回乡养病,“会以疾归乡里”(《墓碑铭》)。

   洪武十三年(1380),44岁的王景回到家乡靖居养病。

   “明年,征赴阙”(《墓碑铭》)。

   洪武十四年(1381),王景赴南京,入朝陛见朱元璋,被留在皇帝身边,“御书姓名于策命,覆检山东诸司牍奏,日给食大官”(《墓碑铭》)。

   “亡何,授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墓碑铭》)。

   没过多久,王景因擢升离开南京,远赴山西。《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三十九》记载:

   (洪武十四年)九月辛丑,以儒士张璲为福建左布政使,以王廉为陕西左布政使,安处善、徐子民、曹岱、梁伯兴、彭友信、韩宜可、李宜之俱为右布政使,处善湖广,子民山东,岱浙江,伯兴河南,友信北平,宜可山西,宜之江西,又以教谕王景为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吕原度为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张景翔为周府右长史。

   此前的洪武十三年(1380)正月十三日,朱元璋在奉天门选官,定下南北更调用人之法。他命吏部:以北平、山西、陕西、河南、四川之人于浙江、江西、湖广、直隶有司授职任官;浙江、江西、湖广、直隶之人,于北平、山东、山西、陕西、河南、四川、广东、广西、福建有司授职任官;广西、广东、福建之人,于山东、山西、陕西、河南、四川有司授职任官。

   此次擢任山西,王景遇到了此后将患难与共近20年的韩宜可。韩宜可,字伯时,浙江山阴人。洪武初,荐授山阴教谕,转楚府录事,擢监察御史。曾弹劾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陈宁等权贵。韩宜可“诗文高老”,在获任山西前,像王景一样应诏在朝,受命撰祀钟山、大江文;谕日本、征乌蛮诏等。

   南京到山西,迢遥千万里。王景和韩宜可结伴出行,乘驿车昼夜兼程赶赴山西。

   明代省布政使司设左右布政使各一,从二品,属于省级最高长官。其下有左右参政各一,从三品,左右参议各一,从四品。参政和参议分别负责府县、特种专项事务。韩宜可任右布政使,王景任右参政,两人属上下级关系。

   不过,韩宜可和王景名为上下级,但是同为浙江老乡,又都是惺惺相惜的文人,两人在山西任上,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洪武初期的山西,与其他地方不同。元末中原地区兵燹、疫病、天灾大行其道时,山西却有如世外桃源,远离战乱,风调雨顺;经济繁荣,人丁兴盛。元人钟迪《河中府(蒲州)修城记》记载:当今天下劫火燎空,洪河(黄河)南北噍类无遗,而河东一方居民丛杂,仰有所事,俯有所育。

  《明太祖实录卷一百四十》记载:(洪武十四年十二月)是岁计天下人户一千六十五万四千三百六十二,口五千九百八十七万三千三百五……山西布政使司户五十九万六千二百四十,口四百三万四百五十四。

   正因为山西人口稠密、物华天宝,朝廷下达的赋征也多。《山西通志·田赋卷四十四》记载:“明洪武初定天下田税,亩五升或三升;惟山西稻苇而外有斗一二升者,有一斗有八升有七升者,坡地五升,奇硗角山沙亦二三升。是以山西之粮在江北独重。”

   朱元璋非常倚重山西。《明太祖实录卷一百三十》记载:(洪武十三年二月丁亥)户部奏定文移减繁之式……天下有司仓库金谷钱帛,其陕西、北平、四川、山东、山西五布政司供给军需者,两月一报,其余布政司并直隶府州半年一报。

   此前的洪武十四年正月,国子助教、温州乐清人赵新出任山西布政使,朱元璋亲自接见,谕之曰:“今布政使视古之牧伯,其任甚重,在承流宣化通达民情也。若上德不下究,下情不上达,远迩乖隔,上下不亲,民不可得而治矣。卿等慎之。”

   赵新,字彦铭,又作彦明,号止轩,乐清城关人,曾任职开封知府。但赵新在山西任上没呆几个月,《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三十七》记载:(洪武十四年)癸丑,召山西右布政使赵新为翰林院修撰,不久致仕。

   赵新从山西被召回的原因,在朱元璋批准他退休回家的诏书里说得很清楚:“惟卿质直无伪,涉猎书史,始为国子助教,能举其职,及迁山西布政使,虽无所设施,而持身廉洁,朕以卿本儒者,而才不及中人,不宜任以政务,授翰林修撰,既而见卿年老多疾,特令致仕,卿其保厥终始,以副朕怀。”

   作为浙江老乡,韩宜可和王景非常清楚赵新来去匆匆的原因。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两人到任后,丝毫不敢懈怠。

   “以承流宣化为己任。振纪纲,恤民隐,厚风俗,清吏弊,善彰恶瘅,百司肃然,上下虚心属目,冀见真儒之用”(《墓碑铭》)。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意有以税粮挠法者,按之不伏辜,上章诬以事”(《墓碑铭》)。

   布政使分管“民政”,催缴征收税粮是主要职责。在征收粮食时,有官吏与地主豪强相互勾结,贪赃枉法,韩宜可和王景依法查办后,对方不肯服罪,向皇帝上书,诬告韩宜可和王景。山西税粮为朝廷所重,朱元璋的神经非常敏感,不问青红皂白,不但罢免了韩宜可和王景,还将两人万里充军到云南。

   很快,新的官员就任命了。《明太祖实录卷一百四十八》记载:

   (洪武十五年九月)庚申,以吴昭为山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邵勉为左参政,钱寿禄为右参政,刘安礼为左参议,王惟善为右参议。

    《墓碑铭》载:“与韩同谪居云南临安”,《明史列传第四十》载:“与伦先后谪云南”。

   《说文》:谪,罚也。

   对王景来说,这是一次九死一生的贬谪充军。

   一切要从头一年说起。

   洪武十四年(1381)九月,正当王景和韩宜可一路颠簸,风尘仆仆赶往山西的时候,明朝厉兵秣马多年的30万大军,在大将军傅友德和左、右副将军蓝玉、沐英率领下,跋山涉水,一路杀奔云南。年底,明军攻入昆明,元朝镇守云南的梁王把匝刺瓦尔密败走普宁洲忽纳寨,与左丞达的,右丞驴儿等自缢而死。洪武十五年(1382),明军分兵两路,一路往临安(今建水),一路向滇西,于三月攻克大理,俘获元大理路总管段世,鹤庆路总管高氏出降。

   云南历为少数民族居住地,司马迁在《史记》里称其为“西南夷”。明初云南人口只有25万人,土地荒无、人口稀少。云南平定后,朱元璋谕告傅友德等留江西、浙江、湖南、河南四部兵守云南,以控制边防要害,由沐英统率,军队开始屯田。洪武十七年(1384),朱元璋命令把留戍云南的军士家属,全部从内陆送到云南,落籍为军屯户。还从内陆人口稠密的地方如江南、江西等地,大量移民到云南充实边疆,实行大规模移民垦殖。大量汉人入滇,保证了中央政权对云南的令行禁止。

   与此同时,一大批文人官员被贬谪到云南各地。云南府有费良弼,精于天象之类,曾任苏州太守;楼琏,以明经历官主簿、知县和广东道御史等;平显,洪武初应孝弟力田,博学能文;逯昶,通经术,能赋诗;刘有年,以明经荐拜监察御史;郑旭,以学行荐国子学;堂仪,曾傅太子;增日章、陈士瑞均为翰林学士,在云南耕读而终;毛铉,翰林侍读等;大理府有朝廷画史金润甫,进士谢廷菃等;永昌府有监察御史范从文、姬思忠,进士刘寅,儒士祝璀以至翰林院学士杨慎等。此外曲靖府、楚雄府、澄江府,乃至比较边远的蒙化府、鹤庆府、广西府、北胜州等都有谪戍流寓士人定居。

   在戍兵屯田、移民垦殖的时候,朱元璋将众多文人官员谪居云南,应该是有意为之,用心良苦。相比于广袤的中原和富足的江南,云南不但是不毛之地外,还是文化的沙漠。明以前,云南的儒学教育停留在上层贵族集团的小圈子里,“今考旧志,终元之世,所载科甲之选,仅仅五人焉”(明天启《滇志卷八》)。朱元璋把这些文人谪居到云南各地,有如把文化的星星之火,撒落到了云贵高原。

   事实证明了朱元璋的高瞻远瞩。

   王景和韩宜可一路颠沛流离,于洪武十六年到云南临安。同时被贬谪到这里的还有另一位浙江老乡桂慎。桂慎,字宗敬,浙江慈溪人,洪武间任中书舍人。

   说是贬谪,其实是万里充军。官员罢官贬职后,被剥夺了薪俸禄养,生活往往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自洪武十六年(1383)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王景在云南临安呆了15年,有关这15年的谪戍生活,陈琏在《墓碑铭》这样描述:

   “与韩同谪居云南临安,箪瓢屡空,不以介意,日以经史自娱。虽故人馈遗,非义者一不受。自总兵西平侯,及文武缙绅,莫不礼重之。仰思朝廷声教,溢于前代,撰《铙歌》二十,《平云南颂》一。铺叙圣徳以润色鸿业,以为'碑铭记序杂文’又若干卷。”

   陈琏(1369一1454),东莞人,字廷器,号琴轩。洪武二十三年(1390)中举,历任桂林府教授、国子助教、许州知州、滁州知州、四川按察使、南京通政使掌国子监事、礼部左侍郎,正统六年(1441年),年逾七十,辞官归里,景泰五年(1454年),病逝于家,年85岁。

   事非经过不知难,陈琏40年为官,一生坦途。王景15年的步履维艰的贬谪生活,在他笔下显得过于轻描淡写。

   《墓碑铭》惜墨如金,避重就轻,清嘉庆《临安府志卷七》却不吝笔墨,记载王景和韩宜可在临安文庙讲学,“提倡文教”、“士绅多尊礼之,使子弟受学”、“从游者多以诗书自励,其士习最淳,……弦诵之声,达旦不缀,士届成童,而后诗文人相与立文会,严学规,就正于校官之贤者”、“人文蔚然起”等等。

   后世的志书对王景的讲学评价很高,《临安府志》载:“临安文化之开,自韩都谏、王学士两先生谪戍始”。《滇史》载:“二公皆博学宏才,诗文高古,滇人多从之游。后皆召还。临安文风二公倡之,郡中至今崇祀。”《云南通志》载:“初,临安人不知学,自二公来相与讲论庚唱,郡中子弟翕然从之,于是文教始兴,至今犹景仰焉。”

   王景和韩宜可文庙讲学,一方面是云南落后的儒学教育,激发起了文人的责任感。另一方面,文人清贞孤介,“虽故人馈遗,非义者一不受”,授徒讲学,既为稻粱谋,又保持人格独立。

   与此同时,王景还应邀撰写了大量的'碑铭记序杂文’,如《敬思堂记》《龙泉山道院记》《文节先生墓志铭》《云津桥记》《为新建府治记》《董庄愍死节威楚序》《重修涌金寺记》等等。这些文章,有的是应景之作,王景之所以为之,除了人家慕名而来盛情难却外,可观的润笔费应该也是原因之一。此外,王景还和另外两位贬谪者平显,程本立共同纂修了《云南志》。

   事实上,王景以谪戍者的身份,能在官修的文庙里从容地授业讲学,能够悠游各地提笔撰写各类碑铭记序,与两位执掌云南的文武大员分不开。

   武官是镇守云南的沐英。沐英(1344-1392),字文英,濠州定远人,朱元璋养子。大朱标11岁,在马皇后的抚养下长大。12岁随朱元璋攻伐征战,开始军旅生涯。18岁的沐英被授帐前都尉,参与守镇江,开始担当军事要任。以副帅之职随邓愈征讨吐蕃,因军功被封西平侯。以右副将军参与平定云南,后留滇镇守,励精图治,使云南的农业、商业得到飞速发展。沐英非常重视教育,增设府学、州学、县学达几十所,兴建了一大批儒学馆舍,择选民间优秀及土官子弟入学,赐给饮食和衣服,并亲颁学制、学规,礼聘人才任教。洪武二十二年(1389)沐英到南京述职,朱元璋说:“汝在,朕无西南之忧。”沐英虽年少从军,但一直求知若渴,暇余就找儒生讲说经史。沐英对谪居云南的儒人不但没有丝毫歧视,反而礼遇有加,奉为上宾。此外,沐英还是一个极具感恩之心的人,洪武十五年(1382)九月,沐英因义母马皇后病逝,悲伤过度而咳血;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五月,沐英因太子朱标的去世,伤心过度沉疴再起,于两个月后病逝于云南任所,年仅48岁。被追封黔宁王,谥昭靖。三年后,建祠祭祀,王景作《黔宁昭靖王祠堂碑》。这是题外话。

   文官是云南布政使张紞。张紞(?-1403),字昭季,陕西富平县人。洪武十五年(1382),朝廷平定云南,朱元璋下诏派张紞主持云南政务。《明史·张紞传》:“二十年春入觐,治行为天下第一,特令吏部勿考……紞在滇凡十七年,土地贡赋、法令条格皆所裁定。民间丧祭冠婚咸有定制,务变其俗。滇人遵用之。朝士董伦、王景辈谪其地,皆接以礼意。”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之二十四》:“是时,云南寓贤董伦、王景、韩宜可辈,不问识不识,皆厚恤之,以故迁谪至者如归。”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沐英和张紞两位军政要员再怎么礼遇厚赉,贬谪的低人一等和思乡的遥不可及,还是使王景的内心备受煎熬。每当夜深人静或逢年过节,飘零他乡的悬浮感和思念亲人的酸楚感交织于心头。如《新春偶成》:

   “南来憔悴滇阳客,每向年光感去留。万里归心背残腊,五更清梦落神州。”

   韩宜可也有类似的诗,如《和王太原中秋韵》:

   “未忍他乡死便休,每依南斗望中州。青天有月来今夕,白发无家度几秋。客计空弹冯子铗,愁心长倚仲宣楼。明年此会知何在,且赋新诗纪远游。”

   洪武三十一年(1398),桂慎、韩宜可先后离开贬地临安,王景作《送五云韩先生诗序》,文中充满了不舍、羡慕和伤感之情:

   “予与韩先生伯时、桂慎同斥十又六年,坎土禀蹇迤,自意与世绝矣,长与荷戈执戟者伍矣……不浃十辰,首拔桂慎于拱稽中,未几,复有伯时之命……伯时行矣,天之生材,非徒美其身也,将以斯民济也……伯时行矣,其将何以处我哉?系以诗日:“劝君以仙家霞觞之清酒,赠君以一唱三叹之朱弦。人生聚散等萍梗……”

   洪武三十一年(1398)六月二十四日,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去世。六月三十日,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即皇帝位。一朝皇帝一朝臣,朱允炆随即晋用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太常寺卿。七月,召方孝孺为翰林院侍讲。八月以云南布政使张紞为吏部尚书。

   张紞成为王景生命中的第三个贵人。新皇即位,大赦天下,那些贬谪各地的官员齐聚南京,等待安排职位,一时间,颇有些僧多粥少。朱元璋高屋建瓴,他将那些才学官员贬谪到穷山恶水之地,让他们去“承流宣化”。同时苦其心志,饿其体肤。这些人在朱允炆手里获赦和起用,必然对其感激涕零和死心塌地。

   王景在赴任开州知州前,曾经“日值翰林”。张紞就任吏部尚书后,向朱允炆推荐王景入翰林。

   明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二》载:“吏部尚书张紞前为云南布政,雅知其贤,荐升翰林院侍讲。”

   明谈迁《国榷卷十一》载:“明太祖洪武三十一年戊寅(1398)八月,召王景彰于云南。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讲。”

   张紞推荐王景入翰林,看中的是他学富五车,可当大用。这个“大用”,就是纂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按照明制,新皇帝登极后,即诏修前朝实录。

   《明史列传第四十》记载:“建文初,召入翰林,修《太祖实录》。用张紞荐,除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讲。”

   《国榷卷十一》载:“建文元年正月丁酉,敕修《太祖高皇帝实录》。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董伦、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讲王景彰为总裁官,太常寺少卿廖升、翰林院侍讲学士高逊志为副总裁官,国子监博士王绅、汉中府教授胡子昭、齐府审理副杨士奇、崇仁训导罗恢、云南马龙他郎甸长官司吏目程本立等纂修。”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底,王景从云南回到南京。这一年他63岁,已过花甲之年,按理应该退休回家提笼架鸟或含饴弄孙。但对张紞来说,却是正当其用,因为放眼朝野,堪任《太祖高皇帝实录》总裁的,能有几何?明初的“文学三巨头”,高启于洪武六年(1373)被腰斩,刘基于洪武八年(1375)寂寞去世,宋濂于洪武十四年(1381)在流放途中病逝。而即使同为总裁官的董伦,也已75高龄,垂垂老矣。

  《太祖高皇帝实录》的纂修于朱允炆即位后的两个月开始筹备,建文元年(1399)正月正式开局修书。正当王景和纂修官们在汗牛充栋的史料里爬罗剔抉的时候,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墓碑铭》载:

  “洪武卒年,召回,入翰林。会太夫人项卒,守制于家,服阕回京。太宗即位,初授翰林侍讲,未几,升学士阶,奉政大夫。”

   陈琏的《墓碑铭》写于明永乐二十一年(1423),这时,明成祖早已完成了对建文朝的清洗,包括旧臣的清除和档案的清空。有关王景在建文期间的事情,陈琏讳疾忌医,闭口不提。

   事实上,当朱棣与朱允炆叔侄两军对垒时,王景已经回到靖居老家守制。命运似乎特别垂青王景,他在靖居丁忧的三年,正是朱棣与朱允炆叔侄兵戎相见的三年。朱允炆优柔寡断,军国大事听从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文人,三人急于求成又纸上谈兵,东施效颦西汉景帝削藩。靖难之变爆发后,朝中的文官无法置身事外,大都卷入其中。

   建文三年年底(1401),王景回到南京,其时《太祖高皇帝实录》纂修已近尾声,王景参与了最后的审定。十二月,《太祖高皇帝实录》完稿。

   建文四年(1402),朱棣与朱允炆进入决战期。三月初,淝河之战爆发;四月中旬,小河之战爆发;四月下旬,灵壁之战爆发。灵壁一战,指挥使宋瑄战死,总兵何福单骑而逃,其他如左副总兵陈晖、右副总兵平安、都督马溥、徐真、都指挥孙成等三十七名主要将领,以及监军副都御史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指挥王资等一百五十名军官全部被俘。五月,朱棣率军渡过淮水,攻下扬州、高邮、通州(今江苏南通)、泰州等要地,准备强渡长江。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十三日进抵金川门,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朱橞开门迎降。

   靖居的三年守制,再回到朝廷,王景淡出了朱允炆的视线。当朱棣的燕军向南京摧枯拉朽逼近,朝中文武同仇敌忾时,王景几乎游离在漩涡之外。正是这样的游离,使得王景得以保全自身。适逢乱世,没有人能主导自己的命运,就是贵为九五之尊的朱允炆,也在乱军中不知所终。

   朱棣的军队攻进南京后的情形,清谷应泰《明史纪事》记载得很清楚:

   “是日,茹瑺先群臣叩头劝进,文臣迎附知名者:吏部右侍郎蹇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郎刘俊,右侍郎古朴、刘季篪,大理寺少卿薛岩,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譔胡靖、李贯,编修吴溥、杨荣、杨溥,书黄淮、芮善,待诏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濙,吏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宋礼,国子助教王达、郑缉,吴府审理副杨士奇,桐城知县胡俨。”

   茹瑺时为兵部尚书,他和24位文武官员审时度势,选择了归顺。更多的人在城破时和朱棣登基后,选择了与建文朝生死相随。与王景一起同修《太祖高皇帝实录》的那几个人,廖升自缢死;胡子昭与两个儿子一同被杀;程本立自尽;高逊志遁迹雁荡山以卒。对王景有荐举之恩的张紞,朱棣解除其职务,给一半薪水,并勒令居住京师。张紞从朝中回来,在吏部后堂自缢死。

   但归顺并不意味着平安无事,王景马上就遇到了生死的关口。

   朱棣登基,要起草登基诏书,告谕天下。朱棣首先想到了宋濂的学生方孝孺。方孝孺为翰林学士,朱允炆讨伐朱棣时,“诏檄皆出其手”。南京城破后,忠于朱允炆的文臣武将,有的自杀,有的被杀,有的遁无影踪,方孝孺“被执下狱”。此前,在兵发南京时,朱棣的谋士姚广孝曾有请托,“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明史▪方孝孺传》记录了朱棣让方孝孺起草诏书时的情景:

   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时年四十有六。

   杀了方孝孺后,朱棣的目光落到了宋濂的另一个学生、翰林侍读楼琏身上。楼琏没有像方孝孺那样大义凛然,明李贽《藏书▪翰林侍读楼公》记载:

   楼琏,字士连,金华人。常从宋濂学。洪武中,以儒士召,历官

至监察御史,谪戍云南。建文嗣位,屡下诏求贤,琏以文学举入翰林为

侍读。靖难兵入,命方孝孺草诏,孝孺哭且骂,授之笔,掷诸地,曰:

“身可死,诏不可草。”改命琏及王景,琏惶惧不敢辞。归而愤闷,妻子

曰:“得无伤方先生邪?”琏愧曰:“我受刑犹可,正恐累及尔辈耳。”逡

巡一夕,自经死。

   为了一道登基诏书,连着死了两个名儒,这肯定是朱棣始料未及的。如果按这种方式找下去,可能还要死人,并且死的都是名声在外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纵使朱棣驰骋疆场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也于心不忍,何况,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朱棣改变了令人起草登基诏书的方式,由朝堂上的大庭广众转为私相授受。这一转变,使得登基诏书由谁起草成了历史悬案。民间流传有两个版本,一说是王景,一说是无锡的王达。

   明李贽《藏书▪侍讲学士王公》记载:

   王达,字达善,无锡人。洪武间,为大同训导。过北平,私上谒成祖旧。成祖喜,礼达。建文末,荐升国子教职。靖难后,姚广孝又荐达,升翰林编修,再升侍讲学士。达谦和恭慎,能诗文。上尝问达建文君事。对曰:“建文君亦可与为善,顾辅导非人耳。”上终薄达。一日达侍,问达十难字,达识其八。上曰:“朕更有难字难汝。”达惧,服银屑死。上顾怜之,命有司归其丧。或日达草靖难登极诏。或曰:草诏者括苍王景学士也。

   不过,我们稍加分析,就可拨开历史迷雾。朱棣物色草诏人时,王景为翰林侍讲,王达为国子助教,两人笔下功夫难分伯仲。但相比之下,王达与朱棣更为密切。两人在洪武间就建立了友好关系,“私上谒成祖旧。成祖喜,礼达”,后来又有姚广孝的推荐。而王景一直贬谪在云南,与朱棣缘悭一面。但到后来,王达却不为朱棣待见,最终“服银屑死”。

   而王景却得到朱棣赏识和重用,“太宗即位,初授翰林侍讲,未几,升学士阶,奉政大夫,居清华之地,掌丝纶之命”(《墓碑铭》)。《大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之十》记载:“洪武三十五年秋七月丙戌,升翰林院侍讲王景为本院学士,擢吴府审理副杨士奇为编修。”

   这一切,或许都源于王景起草了诏书。这与明哲保身无关,与见风使舵更无涉,这是一位66岁高龄的儒者的选择,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因为这一道诏书,王景与朱棣变得心有灵犀。朱棣曾经在朝堂上问诸大臣,用什么礼仪规格来安葬朱允炆。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此前,朱棣刚刚开出29位或罢职或磔死或族诛的奸臣名录,大规模的杀戮正在进行。正当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时,王景趋前一步,顿首说:“祭葬仍天子”(谈迁《国榷卷十二》。此语一出,那些平素与王景友善的官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谁都没想到,朱棣闻言微微一笑,颔首“从之”。   

   朱棣要的就是王景这个建议。他挥师南进,饮马长江,为的是“清君侧”、“诛奸臣”、“奉天靖难”,并不是与侄儿争夺皇位。谁知道朱允炆“不究朕怀,阖宫自焚,以自绝于宗社”呢?如今,以天子礼仪安葬建文帝,既宣告了朱允炆已死,一切皆木已成舟,又能展示朱棣宽宏、博大、无私的胸怀。满朝文武只顾得保全自己的卿卿性命,哪会替朱棣着想?

   偏偏王景想到了。

十一

   虽然年近古稀,但明成祖朱棣却舍不得王景回家颐养天年。

    “日承顾问,宠眷益隆”(《墓碑铭》)。

    “成祖时擢为翰林学士,一时朝廷诏敕之属皆出王景之手”《浙江人物简志》。

   建文四年(1402)十月九日,朱棣诏令重修《太祖实录》,命曹国公李景隆和兵部尚书茹瑺为正、副监修官,侍讲解缙为总裁官,以翰林学士王景、右通政李至刚、侍读黄淮、修撰李贯等人为纂修官。这次重修,前后仅用了八个月,至永乐元年(1403)六月成书,全书一百八十三卷。

   永乐元年(1403)秋七月,明成祖“诏翰林学士解缙备辑群书,类聚而统之以韵,取便检阅,毋厌浩繁”。永乐二年(1404)十月,翰林院呈上所纂录韵书,朱棣赐名《文献大成》。

   但朱棣看完《文献大成》后,很不满意,“上以其未备,遂命重修”。朱棣任命姚广孝、郑赐、解缙任监修,胡俨、王景等五人为总裁,永乐三年(1405)开馆于文渊阁,“供事编辑者三千余人”,由皇宫光禄寺负责这些编书者的饮食。永乐五年(1407)十一月完工。“太子少师姚广孝等进重修《文献大成》书,凡二万二千二百一十一卷,一万一千九百五本,更赐名《永乐大典》,上亲制序以冠之”(《明太宗实录》卷三十六)。

   永乐三年(1405)九月,应天府乡试,王景出任主考官。《大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四十五》:“永乐三年八月壬申,应天 (官)[府]乡试,奏请考试官,上命翰林院学士王景、侍读学士王达考试,赐宴于本府。”

   除了担任《永乐大典》的总裁,古稀老人王景还做了很多事。

   自云南回南京后,王景一直荐才举贤。史谨,字公敏,昆山人。少从倪瓒、高启游。博学好古,工诗、画。甫冠,从戍滇阳。洪武三十一年(1398),王景荐其才,授应天府推官。周景辰,名焕,松阳人。永乐中以明经举,王景荐入文渊阁,纂修国史,后擢知连城、松溪二县。程仲坚,字希朴,松阳人,永乐间举贤良,授监察御史,朱棣曾亲书“清白御史程仲坚”,王景有诗《赠清白御史程仲坚》:“伊洛渊源起缙绅,卯金之后早相亲。先生昔是文章客,使相今为社稷臣。十载沾恩铭肺腑,百年遗训在经纶。远乘骢马临松邑,泣向山前荐藻蘋。”

   王景还不顾年老体迈,乐于帮人修文作序。永乐二年(1404)八月,建文元年《太祖实录》纂修罗恢的罗氏家族修族谱,延请王景为之作《湖西罗氏二修族谱序》。同年,刘基之嫡长孙刘廌裒辑刘基有关的御文诏诰、行状事实等文,名之曰《翊运录》,请王景为序。王景欣然作《翊运录序》。为罗氏宗谱作序,是应景文章,老同事的面子不好驳。而为刘伯温的文集作序,王景欣然为之,这篇序纵横捭阖、文采飞扬:

   “天生圣人,开基启运,必生命世之臣,以为之辅。如伊挚于商,吕望于周,张良于汉,皆翊其君、建皇极、行王道,以致太平,以开景运,以制礼乐,动为世轨也,行为世则也,黼黻河汉也,昭回日星也,衣被草木也。后世畏之如雷震,望之如神明,禁其力而不敢肆。故其君端拱无为,飙行霆驱,莫之谁何。我朝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以天纵之圣,除胡元之乱。不数年间,遂开六合,奄有万国,荣光贯日,王气浮淮,跻斯民于春台之上。熙熙皞皞,玉烛调,泰阶平,虽曰虓虎熊貔,柱国之臣,为之宣力,然亦藉明良豪杰与图治功也。

方天造草昧,定都建康,西有伪汉,东有伪吴,长舻大舰,日夕相搪击,天下未知所向,有若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弘文馆学士、太子赞善大夫、护军、诚意伯刘先生者,沉几先物,独识真主,遂委身而服事焉。太祖敬而信之,用其宏谋。西平江汉,东定吴会,天下大势,固已定矣。于是席卷中原,群雄归命,混一四海,大抵皆先生之策也。今观御书诏诰之推奖,国计事几之商榷,词命往复,弥缝参赞,千载一遇,虽伊挚、吕望、张良之卓越,亦不过于先生矣。先生真豪杰之士哉!年愈高,智愈明;功愈大,德愈邵。遂分爵土,终始荣显,殷周以来,一人而已。

    先生栝苍之青田人。予忝为同郡,今年守职翰林,其孙廌等集其御书诏诰、行状事实等文,名之曰《翊运录》,盖取诰文“开国翊运”之语也,请予序其首简。予谓先生之器识事功,通于神明,文章道德,衣被后世,溥天下皆称道之,而先生不自以为至,是则先生之所至,世之人未必能知之。是录也,企太祖之知人善用贤也,企太祖之圣神文武同符于汤文也,见先生之真识也,见先生之宏谋也,见先生之勋业也。圣明会遇,自古为难,乃独于今见之。

   先生之子中奉大夫、江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又能继武其后,结知太祖,以廉能见褒于制诰,可谓耀于前而光于后矣。后之子孙,尚亦继继承承,深惟祖宗积德创业之不易,绍隆先范,以副朝廷优礼功臣之意,将见与是录,同垂于千万载之不泯也。

   永乐二年(1404)龙集甲申夏四月中浣,翰林学士、奉议大夫、兼修国史同郡王景序。”

   王景的府邸在南京秦淮区老城南,旧称钓鱼台。当时的文人雅士,慕名上门,多有酬酢唱和。明邓林《和常斋见贶诗韵》:

君家住在钓鱼台,水色山光满目来。

西日乍沉凉月上,南风初起暮潮回。

体疲高枕从容卧,兴到新诗取次裁。

           我欲携琴同唱和,不知东阁几时开。

    邓林,初名彝,字士齐,后明成祖为改今名,新会人。洪武丙子(1396)举人,任浔州府贵县教谕。秩满入京,预修《永乐大典》。作为同事和文友,邓林的这三首诗,记录了翰林学士王景晚年悠游闲适的生活。

    永乐六年(1408)七月十三日,《永乐大典》完成半年后,王景病逝于任上,享年七十三。

   王景的墓茔在江宁凤栖乡(今南京江宁)。

                            十二

   根据陈琏《墓碑铭》记载,王景原配毛氏,先卒。继娶李氏。有五个儿子,王宏、王荆,先卒。王诚、王信,未取功名,耕读在家。王贯,即向陈琏索墓碑铭的那位,举人。两个女儿,大的嫁松阳的周某,老二嫁给了镇抚戴贵。王景去世时,有四个孙子、四个孙女,尚幼。

   戴贵其人,据《安徽文化网·绩溪历史人物传记》记载:“戴贵(生卒年月不详),字安荣,明朝石纹(今属安徽绩溪)人。父海明,洪武初任襄阳百户,贵以荫补留守右卫百户。洪武三十年(1397)率兵征过五开等处建功,升羽林左卫,千户世袭。永乐四年(1406)征安南,七年征交趾,每战辄先捷登,升本卫指挥佥事,调守交趾。宣德三年(1428)升都指挥佥事参赞、南京守备,管领6教场官军操练,历五十余年致仕。”《永乐实录》记载:“永乐十三年(1415)春二月戊子,行大平交址叛贼功赏。先是,上命行在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曰:交址遗孽,啸聚山林,劫害良善。将士皆能竭忠效力,殄除凶丑。今还,宜早定功赏。震等议拟以奏,上可之。羽林左卫副千户戴贵、孝陵卫副千户顾兴俱为指挥佥事。其余黄州等卫指挥同知,王暹等及千百户镇抚以下四百余人俱论功升秩有差。”

   王贯,明永乐二十一年(1423)贡士,当年授应天府儒学训导。明正统元年(1436)任安徽铜陵教谕。据《铜都历代诗粹》(铜陵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记载:“王贯,字贯道,明代浙江松阳人,翰林学士王景之子。博通古今,勤于训导启迪,曾广拓学官,深得学子景仰。后入祀名宦。”

   王贯诗《大江澄练》:“风恬浪静镜光浮,似练平铺昼夜流。合派百川声浩浩,朝宗沧海势悠悠。晓涵红日黄金满,夜浸银河碎玉稠。自是恩波深莫测,万年天堑壮皇州。

   王贯的这首诗,与他父亲的诗《石笋山》可谓是异曲同工一脉相承:“何人醉卧木兰船,杨柳风高浪欲颠。溪上棹回无贺老,江东鹤化有坡仙。烟消古寺山横野,露落苍梧月满天。谁谓胜游非昔日,太平原是旧山川。”

   这是迄今为止能找到的、王景描写故乡松阳的唯一一首诗。当然,父子的人生经历不同,写作时的生活环境不同,诗中所透露出来的人生况味也不同。王贯时为教谕,虽然是个八品小官,但被铜陵众多学子“景仰”,所以诗中但见踌躇满志。而王景的写作背景则迥然不同,此诗应该写于建文三年年底,王景为母守制结束,乘船溯松阴溪而上,过遂昌、建德,走水路前往南京,船过石笋山脚时有感而发。

   母亲去世,意味着王景与松阳的最后一丝牵挂放下了。浆声欸乃,松阴溪两岸,田畴井然,村落点点,炊烟缭绕。王景的心里百味丛生,这是他与故乡松阳的告别之旅。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是多么希望在安静、祥和的莲花峰下终老,但造化弄人,他还要一路颠簸,回到已然战火逼近的南京。

   事实上,王景有好几次告老还乡的机会。开州任上回家养病,云南获赦时,还有就是这次母亲去世。而“回家”的念头也确实多次涌上过心头。特别是洪武末年,结束贬谪时。从云南回来,一路行来,正是江南晚秋,秋风萧瑟,落叶缤纷。触景生情,多少感慨涌上心来,《题江南秋晚图》:“十年不踏钱塘路,江上晴烟渺轻素。并刀谁剪秋半帘,夕阳正在西陵树。对之便欲发浩歌,西风萧萧水增波。胥涛已入乱山去,木落台空幽思多。”

   但是“回家”的念头刚涌上心头,随即被另一情愫给盖住了。“明朝响佩趋凤池,金璋紫绶光陆离。调元有手会须展,好揭元会还雍熙”(《送五云韩先生诗序》)。像所有的儒士一样,王景奉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信条。之所以不放弃,是心中的梦想还在,人生的追求依然在前方召唤。从怀远教谕的“首振文铎”,到开州知州的“教化聿兴、卓有令誉”,再到山西右参政“政声赫炜”,对王景来说,只是30多年黄卷青灯后走出的第一步,他渴望更大的舞台,来施展才学和抱负,但“青蝇兴谤,白璧奚伤”,因为小人的中伤,使得迈向理想的步履戛然而止。不过,即便“长与荷戈执戟者伍矣”,心中的那盏灯依然高悬于眼前,照彻梦想的天空,“谪居黔中,不易厥常。受知元戎,缙绅加礼。文章有奇,志节益厉”,从而把九死一生的贬谪转化成韬光养晦的修身。在长达15年的贬戍日子里,王景从容面对人生的泥沙俱下,内心始终保持着坦然、豁达和纯净。

   这样的心态,折射在诗文上,多了份宽洪,少了些锱铢;多了份乐观,少了些悲戚;多了份憧憬,少了些寂灭。这就是一个真儒的品格,任凭历史风云变幻,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坚守自己的信念,坚韧地行走在“修、齐、治、平”的道路上,永不放弃。

   “虽暂屈复伸,从跻翰苑,用能以弘才硕学,典司帝制,黼黻皇猷,润色鸿业”。

    王景最后做到了。纪江明 个人简介: 纪江明,原名纪光明,因五行缺水,改今名。1969 年 6 月生。毕业于湖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青年文学》《萌芽》《文学港》《野草》发表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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